bottle(守口如瓶) 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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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兒子陳昱,1994年2月出生。今年三歲了。村裏很多三歲孩子已能咿咿呀呀說話,田裏地裏滿地跑了,我兒子卻喜歡獨坐在院裏,吸著一個礦泉水瓶,一坐就是一天,不發一語。
“陳昱,爸爸去上課了。跟爸爸說再見好不好?”我低頭哄他,他津津有味地吸著瓶嘴,不看我一眼,我讓步,“叫聲爸爸好不好,爸~爸~,爸~爸~”。他依然沒有反應。
“陳老師,你莫太心急,有的小生(小孩)開口晚,大了精靈的很,陳昱以後肯定老精靈了。”阿嬤從鄰院走過來,剛幹完活在圍裙上擦擦手。
“阿嬤,真是麻煩你了!我先走了。麻煩你照顧他了!”
目送陳老師走後,阿嬤端出熬好的綠豆粥蹲在陳昱麵前,“幺幺乖,我們不咬瓶瓶了,瓶瓶髒。”阿嬤舀起一勺粥觸到陳昱嘴巴,陳昱反射性的放下瓶子張嘴,任阿麼往自己嘴裏塞東西。
陳昱吃完粥繼續吸瓶嘴,阿麼又去忙別的。
一群同齡的孩子路過這裏。陳昱家旁邊有一個荒廢的古堡,小孩們經常成群結隊來這裏玩。
“陳昱,一塊玩吧。”村裏孩子雖然小,但也看出過陳昱的不同。但出於村裏人對陳老師的敬重,孩子們對陳昱都還算友好。
見陳昱不動,孩子們上前拉他一起,他倒也乖乖跟著走,隻是目光不聚焦,一直吸著瓶子。
孩子王發號:“陳昱第一次玩,不能沒人帶他。今天我們就玩二人組合的捉迷藏。子建看好他哈。”
王子健根本推辭不了,因為別的小孩跑的比他快。他看著木頭人一般的陳昱,隻好抱起他躲到一處斷壁後麵。
跟他一起躲,倒不用擔心發出聲音被別人抓到。王子健心裏想,因為他根本不會聊天。王子健盯著陳昱咂摸有味的塑料瓶。
“好吃嗎?”王子健問。
沒反應。
王子健:“你在聽我說話嗎?”
沒反應。
王子建貼著陳昱耳朵:“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們都說你是弱智,但我覺得你不是。你肯定是裝出來的是不是?”
還是沒反應。
陳昱就好像是上帝造人時,往大腦注入注意力卻一不小心抖了下手。
那一丁點注意力,陳昱全給了瓶子。
王子健看著陳昱容不下絲毫外物的眼睛,緩慢地伸出手,試探性地敲打他的瓶子。一而再,再而三,直到瓶子被打落,落在一道溝壑裏。
陳昱有反應了!他看著瓶子掉落的方向,想直接跳進溝裏撿。
王子健立刻拉住了他,“別去撿!很危險的。”
陳煜眼看著瓶子在那,伸手卻怎麼都夠不到,開始哭泣。
王子健立刻捂住他的嘴,拜托!別人會以為他欺負傻子的,告到父母那去還得了。
“不哭不哭,我幫你撿。你醒醒好吧。”王子健邊說邊拍打他的臉,希望他能冷靜清醒一點。
手指滑過陳昱嘴邊,被陳昱吸了進去。陳昱吸允著手指,安靜了下來,目光慢慢轉向王子健。
唉。王子健歎了口氣,好撇也是個安靜下來的法子。
那瓶子滾到一堆爛木中去了,撿著太危險,要不乘著父母沒在,回家給他拿個瓶子?
王子建還在琢磨,陳昱緊接著就幹了一件,嗯。。。事情。
陳昱吸的好好的,突然就拔出王子健沾著口水的手,放到自己的雙腿間夾玩,雖然是隔著褲子那種。
王子健並不太奇異,村裏男孩之間出於好奇和好玩,也經常幹過類似的事情。有的家裏條件好的男孩還會用糖果騙女孩跟自己親嘴兒呢。
但大多數孩子分的清場合,也知道這事情不能讓父母知道,都會有所避諱。
可陳昱那種旁若無人的專注,他完全沒見過。
陳昱磨蹭了王子健的手一會,又放回嘴裏吸允。
“陳昱,陳昱。你在哪?”阿嬤見到陳昱不在院裏,慌忙大喊。
“在這,阿嬤。我們在玩逮貓貓。”王子健帶著陳昱出來,當然還是含著他的手指。
“哎呀,陳昱!你嚇死阿嬤咯!你從來不亂跑的!”阿麽上前心痛地拍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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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回到家,看到我的兒子終於沒吸瓶子了。
他正吸著一個男孩的手指,這個男孩應該叫王子健,媽媽是鎮上的數學老師,挺嚴厲一個人。
王子健看到我,窘地不行,想把手拔出來,挨不過陳昱哭鬧。
“陳昱,把人家放了,人家也要回家的。”我邊說邊找了根筷子想把那孩子的手指替換出來。陳昱卻不願意,緊緊咬住別人手指不放。
“乖,我明天再拿一個瓶子給你好嗎?”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摸頭和吸允都是陳昱很喜歡的,能讓他安定的方式。
過了一陣,陳昱犯困了,吐出了王子健的手指。
“好了你快回去吧,你父母肯定該擔心了。”我對小男孩說。
小男孩活動著被口水泡脹的手指,一臉的一言難盡。
“你有空能來陪陳昱玩玩嘛?”在他出門時,我請求道。
王子健愣了一下,隨後點頭:“恩!我明天再過來!”
那時,我覺得這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2
2009年夏
我兒子陳昱,1994年2月出生。今年十五歲了,正在讀高二。我原本以為他沒法上正常的學校的。
孤獨症,主要特征:漠視情感、拒絕交流、語言發育遲滯、行為重複刻板以及活動興趣範圍的顯著局限性。
很多患這種病的孩子,隻能去特殊的機構接受教育。說是教育,不過就是一群孤獨症兒童聚在一起,來顯得他們不那麼與眾不同。
據陳昱的老師說,陳昱在班上隻和王子健一起,別的同學跟他說話,有時會延遲回答一個“哦”,老師知道他的情況從來不會提問他。
好在鎮上的中學,孩子們相對單純,注意力都放在好好考試,走進大都市的願望上。
陳昱現在語文能拿40來分,英語及格分,數理化幾乎滿分。我當然清楚,這不可能是老師辛勤教育的結果,而是王子健課後獨有的“陳昱式”的講解。
老師說,他兩是課後走的最晚的學生。王子健能做到這份上,我心裏是很感激的。
午飯時間
“噔噔噔。”一連串清脆的高跟鞋聲在門口響起。排隊打飯的同學們不禁回頭,看是哪位老師來午間視察。
哦,原來是教導主任啊。同學們噓了氣,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可以當都不認識不打招呼。
教導主任沒有說話隻掃視教室一眼。
學校食堂條件不好,沒有容納學生進餐的空間。午飯都是做好了飯菜,用扁擔簸箕挑上來送到每一間教室,由學生排隊自助打飯吃。
小鎮的教室也沒有空調,這樣讓本身狹小的教室加上飯菜的熱量就更熱了。
陳昱素來旁若無人,早就把襯衫敞開了。王子健本來解了兩顆扣子散熱,看到教導主任進來趕緊把襯衫扣的一絲不苟。
見主任的目光停留在陳昱光溜溜的胸前,立馬幫他扣上。
看到王子健的手在自己胸前來回,陳昱以為他要來那一套,高興地把他拉出教室躲進樓梯間。
陳昱終年麵無表情的臉,在和王子健獨處時有了笑意,他展開子建的手掌,貼合到自己胸前。
王子健觸到陳昱的汗涔涔的肋骨,像觸電般縮回。“跟你說了在學校別這樣!”他推開陳昱,跑回了教室。
陳昱有點納悶,但也大概明白王子健的態度。他再也不敢敞開襯衫,雙手裹緊了衣服,木訥的走回教室。
他看到王子健坐回座位卻沒有打飯。於是走到放飯盒的儲物櫃前,拿出兩人的飯盒,加入到排隊的序列。
雙手用於活動,襯衫自然又鬆開。他端著飯盒同時還想裹住衣服,顯得笨手笨腳。
打飯的時候襯衫再次鬆開,他急忙停下裹好衣服,勺子又滑到菜裏,手忙腳亂不知道如何是好。
打好飯端到王子健桌邊,王子健正在座位上看書。
教導主任走到旁邊拉開窗簾,王子健靠窗坐的。
陳昱本來把飯盒放到桌上,正在理散開的衣服,看到這女人把窗簾拉開了,衝過去搶一樣把半開的窗簾又拉回來。
主任看了他一眼,再把窗簾拉開。陳昱又把窗簾拉回去。
子健不喜歡太亮的。
教導主任的目光掃過陳昱頭頂,射向王子健:“你看他也知道你見不得光。”
陳昱聽到這話,把注意力轉向王子健,王子健麵色蒼白,嘴唇咬緊,他離開了教室。主任也跟著走了。
他突然想起起,王子建的媽媽就是教導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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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7月,我兒子陳昱早早回家,拉著我走向小提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教他。我一直想讓他學,因為國外的一些研究發現,學習樂器會對治療孤獨症會有一定程度的幫助,但陳昱就是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他今天突然開竅讓我很意外,但代價是,他再也不去學校。
3
2012年夏
我叫王子健,1993年7月出生,正在近江大學上大二。剛打完籃球跑進教室趕點名,打算老師點完到,就溜回宿舍洗澡。
“許林?”
“到。”
“複磊?”
“到。”
“王子健?”
“到!”
同學們抬頭看向門口,因為剛才的“到”是那邊傳來的。
我瞬間崩潰,誰這麼幫倒忙!
門口站著一個穿白襯衫的男子,顯舊泛黃了。尺寸還小,穿在他身上,已經不合適了。
老師看到他襯衫左胸的校徽,調侃到:“江左高中?你是王子健的弟弟?來幫他答到,也該穿我們近江大學的校服啊!”
江左高中,我的母校!
門口的男子被很多人盯著,感到有些緊張。他低頭,咬著自己的大拇指。
陳昱!
我和他一前一後,走在校園的林蔭裏。他一直沒有走到我前麵,我不時回頭。
他不遠不近的跟著,在我們雙方都覺得舒適的距離內。
我試過靠近他一點,想幫他拎背上的大提琴,他見我伸手,彈出一寸。所以我隻好走在前麵,讓他選擇離我的距離。
天呐!林蔭道都要走完了,我們都還沒開口。
我正想從最日常的入手,比如你今天住哪?
才發現,他除了背上的大提琴以外就沒有別的行李。
他突然停了下來。坐在了路邊的花台上。我看著他,不知該站著還是坐著,坐的話那個距離合適呢?要顯得不生分又不尷尬。
他把大提琴拿出來,拉了起來。他專注的拉提琴的樣子,就像他小的時候專注的吸瓶子。
他專注起來的時,總是空無一物。
好在這個時候,學生們都在上晚課,不然路邊的大提琴聲會引來人圍觀的。那待會下課,學生們來圍觀要怎麼辦?不會吧,夜晚獨自練聲樂、朗讀書籍的人那麼多,大家隻會過路時看幾眼,並不會駐足,很能尊重彼此的空間。
一瞬之間,腦子裏竟然轉過那麼多雜念。想到這,越發覺得自己不如他。世界上那麼多的聰明人,反而沒他通透。
拉完了?提琴聲止,我才跳脫思緒。
四目相對,淚流滿麵。
怎麼會?明明一句話都還沒有說。
陳昱:“我以前沒法說。。。”
他能說話了!雖然結結巴巴的,但能竟然能說話了!
“現在能說了。我那個時候。。。嚴禁自己。。。找你。。現在。。。能說話了,想來告訴你。。不然,怕沒機會告訴你。。。”
那個時候?
我回溯到那天下午以後,媽媽給我轉了班,我跟她承諾,一定會把陳昱放在一邊,再不來往。但我心裏想,陳昱肯定不會願意,哪怕我轉了班,他也一定會來找我,可能會呆呆的守在教室門口,吸著手指,等到我路過,一下子彈起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我。那時我要拿他怎麼辦呢?
可是我回學校以後,卻再沒有見過他。同學們說他不讀書了,跟著他爸爸去了城裏。
我以為是媽媽找了陳昱的爸爸,所以陳昱爸爸才帶著陳昱離開了。
他離開江左時是什麼樣子?像小時候弄丟了形影不離的瓶子那樣?或許更悲痛。
沒有我在他身邊,他能不能出門,能不能理解這個世界?會不會從此封閉自己。
我不敢想。
嚴禁自己找你。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是被父母強迫,結果竟是出於自己的意誌嗎?
我看著他,世界單純到非黑即白的陳昱,原來也能懂那麼複雜的事情。
陳昱停頓了一會,“我來,隻想和你說,我,一直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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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子陳昱,剛滿18歲,高中或許能以理綜滿分的成績被大學錄取,但他選擇輟學。現在,和我一起,在“星星的孩子”兒童自閉症康複機構做大提琴老師。
前幾天,他說他想去找王子健,不為別的,單純想告訴子建他的心意。
我同意了,人之所以要會表達,可不就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心意。
作者閑話:
之前看過一個“1元畫展”的活動,繪畫都來自孤獨症孩子,智障人士這類不善表達的人群。
其中提到一個男孩,他喜歡一個女孩子,畫就是為那女孩畫的。但女孩拒絕了他。
那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印象裏不善言辭,不懂表達,甚至可能不知常人感情的孩子,也會有戀愛的心理。
那他們平時是怎樣呢?會告白嗎?會有生理需求嗎?
我查了很多資料,也在線聯係過一些孤獨症康複機構,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