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夜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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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的地方終年飄蕩著麥香。
從深秋長出的麥苗,經過一個冬天的沉睡,在春天裏散發出昂揚的生機,漸漸變成金黃的麥穗,從收割機裏流出一粒粒的希望。皮膚黝黑的老農就笑嗬嗬地捧起一把,深情而貪婪地嗅著那說不出的香味。然後是白白的麵粉,然後是白白的饅頭。總之,一年四季,一天三晌,都是離不開麥香的。
然而孩子是聞不到這種香味的,就像他們聞不到女人身上的香味一樣。女人身上的香味就像麥香一樣,隻有真正懂她的人才能聞到,才能明白。
圓月,很美,卻並不是因為它是圓月。在我的印象裏最美的圓月也不是出現在中秋,而是在一個夏天的晚上。
那時候我還是個九歲的孩子,孩子的世界裏隻有兩種顏色,黑和白。那天的夜是朦朧的,因為月光是皎潔的。農民絕沒有心情去欣賞,他們之所以出來,隻不過是為了乘涼,為了閑話家常。況且那個時候農村經常停電,三伏天裏屋裏怎麼睡的著?孩子也要跑出來,唧唧咋咋的一群,總要玩累了才會安心地坐在涼席上聽四奶奶的故事。四奶奶的故事好像永遠也講不完,總是在那樣的聲音裏,一群孩子在她周圍慢慢地睡去。
我卻沒有睡,因為我是這群孩子裏最大的一個,已經開始迷上當時流行的歌曲。那天人特別多,也許是停電的緣故,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女沒辦法再待在家裏看電視劇。他們當然沒有興趣聽四奶奶的故事,也不會閑話家常,他們開始有了自己的夢,有了自己的世界。不知是誰的提議,他們一曲接一曲地唱起了流行歌曲。起初還有笑聲和議論聲,隨著一個女子的嗓音響起,一切都安靜下來。
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如雪似月;一襲烏黑的長發,如墨似漆。身影卻模糊在朦朧的月色裏,唯有那聲音飄蕩在空中,如同終年不斷的麥香。是不是她的聲音也像極了女人身上的香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再也忘不了她的聲音。後來我想,也許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名字叫步雲忠。
第二天,我問四奶奶:“昨天唱歌最好的那個女的是誰啊?”
四奶奶裂開嘴笑了,說:“小鬼頭,那是你三叔的姑娘,蓮子。”
我更高興了,嚷著說:“回頭我叫蓮姐唱給我自己聽。”
大人們聽了這話笑得更開心了。四奶奶邊笑邊說:“你是沒那福氣的。你蓮姐就要出去打工了。”
“打工”這兩個字我是約莫知道它的含義,知道蓮姐就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才能回來。我不笑了,心裏突然有種悲傷的感覺。我又問四奶奶:“那她什麼時候回來?”
大人們的表情似乎已經麻木,笑依然掛在他們的臉上,連四奶奶也不例外。“興許年底就回來了。”
果不其然,幾天後蓮姐就走了。於是我就盼望著過年,熱烈而急切地盼望著過年,因為一過年我就可以再次聽到蓮姐的歌聲。可是我忘了四奶奶的話裏還有“興許”兩個字。過年了,一切都變得忙碌,一切都變得新奇而神秘,那是在孩子的眼裏。然而,蓮姐並沒有來。於是,我又開始盼望夏天。也許到了夏天天熱的時候,蓮姐還會穿一身雪白的衣裙出現在那條街上,她的歌聲還會充溢著四周的每一個角落。月光之下,輕風會吹起她耳邊的幾絲亂發。結果,我這一盼又盼過了一個夏天。
終於在第二個年頭到來之際有了蓮姐的消息,不過一切都不一樣了。還是首先在四奶奶的口裏得知的。“你們知道嗎?蓮子自己帶回來一個男人。名不正,言不順的。自己找起了婆家,一點都不知道害臊!”其他人附和著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我雖聽不懂她們的意思,但知道她們一定是在說蓮姐的壞話。我便對她們吼道:“你們胡說!”四奶奶見是我,笑得更開心了,說:“這小鬼頭盡是護著他蓮姐。蒼蠅不叮沒縫的蛋,都是蓮子自找的。”我狠狠地瞪著四奶奶,從此再也不相信她說的話,雖然她在我心裏依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我跑回家去問媽媽,卻被媽媽打了一頓,還對我嚷道:“小孩子添什麼亂!別胡說!”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情急之下,我哭了,一邊哭一邊跑了出去。不知怎麼就到了蓮姐家裏,人很多,也很亂,神神秘秘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走進去,扒著門框看到蓮姐穿一件白色的外套,坐在裏屋的小床邊,獨自低著頭。也許屬於她的世界是安靜的。我被爸爸發現了,直接被丟了出去。
後來,我見了蓮姐。我對她說,蓮姐,我相信你。蓮姐蹲下來,拍拍我的頭。我又說,我喜歡你唱的歌,很美,很好聽!蓮姐突然低下頭,擦了擦眼睛,然後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之後,我很少有蓮姐的消息,自己也上了初中。隻是斷斷續續地聽說她嫁人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每個人都難免要麵對的問題。再次和蓮姐說話已是三年以後了,那時她剛剛離婚,這是她第一次離婚。而我對於男女之事也已有所了解,覺得自己突然就長大了,很多話不再輕易說出口,很多俏皮的動作已遠離我而去。但當我坐在蓮姐的麵前時,我突然又變得小了,也許應該用“幼稚”這個詞。
蓮姐給我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卻也簡單到隻用幾句話就能說的清楚。故事發生在五年前,就是我聽到她歌聲的那個月夜。那個夜晚有兩個鄰村的人路過,其中一個是十五六歲的青年,他叫步雲忠。這個人在當年的年輕人裏名頭極大,是遠近聞名的混混。他被一陣美麗的歌聲吸引,停下了腳步,於是他見到了月夜之下身穿白色衣裙的蓮姐。接下來的故事就像小說的情節發展一樣,他們在廣州正式認識了。一年半後,步雲忠來提親,轟動了半個村子。三叔自然死活不同意。
“他彈一手好吉他,橫笛也吹得相當美!”蓮姐一臉的幸福,根本不像一個離婚的人。
我看著蓮姐,似乎明白了與她有關的一切。可是,命運為什麼如此作弄人?為什麼像蓮姐那樣的人偏偏愛上一個浪子?
蓮姐嫁的人並不是步雲忠,然而他呢?蓮姐嫁的人是個老實的小生意人,生意人又有幾個是真老實的?
我上了高中,時間就更緊了,之後去省城讀了三年的大學,又工作了五年,去年在堂弟的婚禮上才又見到了蓮姐。村裏人已開始叫她“瘋子”,孩子們也遠遠地躲著笑她。這十二年裏我聽說她又結婚了,那時便想屬於她的幸福還是來了。可是眼前的這一切又是怎麼回事?
堂弟說:“她又離了,還帶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她是咱村裏第一個離婚的,一離就離了兩次。”我說不出話來,默默地點上一支煙。
走的時候,在車站又見了蓮姐,她身邊跟著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蓮姐說,她叫巧巧。“巧巧!”我朝她叫了一聲,那孩子躲在她媽媽的身後露出那麼可愛美麗的笑容。我撇過臉去,匆匆向蓮姐道了聲珍重,急急地走向遠行的客車。
有關蓮姐的風言風語,有關她的種種傳說,我想絕不會停止了。可笑的是,她的歌聲和月夜蓮影所構成的至美情境卻成了絕響。又有誰會想起呢?想起了又會說她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