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多情隻有春庭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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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我去給爹爹請安,卻見哥哥跪在地上,挺直了脊背,低著頭神情凝重,而那廂爹爹眉頭深鎖,麵色不鬱,端著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我疑心哥哥肯定幹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又不敢確定。哥哥平日裏再犯渾,爹爹一向都是當場發作的,發作完就什麼事都沒了,從沒有這般板起過臉色,一言不發的模樣。
最讓我難料的是,陸景岄也坐在一旁,端著身子,若無其事地喝著茶。若是家事,是不會讓外人插手的,那今日的事,一定不是小事了。
陸景岄淡淡地朝我這裏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眼眸似古水無波。
走到哥哥身旁,他那倔強而強硬的神情讓我擔憂,心疼。我在他身邊跪下,爹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叫我起身,我不聽,爹爹的怒氣更盛,操起手上的茶杯,就往哥哥頭上砸來。
我心裏一驚,照哥哥就這木頭人一樣地跪著,不避不讓,砸到了肯定是頭破血流。
這麼一想,瞬念之間,就撲過去抱住哥哥的頭。茶杯砸到我的右肩上,很疼,但總歸哥哥是毫發無損了。
哥哥見我過來護他,擋了那茶杯,忙將我翻過來,細細地查看我有沒有受傷。
見我無恙,他索性揚起頭,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半分不讓地開口,“禍端我已經惹了,人我打也打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兒子絕不會有半點退縮。”
爹爹瞬間好像蒼老了十來歲,滿頭發絲也似乎漸漸可見斑白,隻一個勁地歎氣,滿是滄桑。我既擔憂哥哥,又心疼爹爹,兩頭為難,當真是手足無措。於是,我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陸景岄。
陸景岄也在看著我,與我視線相對,神情莫測。
我低聲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臉上淡然,也不顧忌:“你哥哥將寧國侯的世子打殘了。”那語氣,仿佛揍的是隔壁家的阿貓阿狗一樣,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寧國侯是華相一派的,自太祖皇帝時就深受恩澤寵信,地位任誰也無法動搖。世子寧威向來橫行霸道慣了,但身份顯赫,雲城的百姓見到他都知道繞路走,哥哥怎麼會與他結怨?
我不解,但更多的是擔憂和心急,爹爹向來與華相不和,得罪了寧國侯,那該如何是好啊?忙拽著他,一急就朝他吼了:“朱玨你傻了嗎?你閑著沒事去惹他幹嘛,你吃飽了撐得嗎?”
哥哥就是不吭聲,爹爹也默不作聲,陸景岄在一旁涼涼地開口:“寧威在錦繡閣鬧事,調戲段錦娘,被你哥哥撞見了。”
聞言我去望哥哥,他艱澀地張開嘴,說:“阿娋,我是被人陷害的。我原本沒想將他推下去。”
我瞬間傻了,呆坐在地上,不知言語。應該是沒事的,應該沒事的,人還活著,沒事的。
爹爹深深地望了哥哥一眼,麵色一狠,似乎是下了決心地開口:“明日隨我去官府吧。”
哥哥仍是挺直地跪著,呼出了一口氣,順從地答道:“好,一切都聽爹爹的。”
我跪著上前去,抱住爹爹的腿,眼眶裏積了水,將將就要掉下來:“爹爹,你就這麼一個兒子,如何舍得啊?況且那幫人定不會輕易放手,若是,若是他們要哥哥……爹爹,你想想辦法啊,想想辦法……”
爹爹眼角似乎流下了淚,卻還是狠心地說:“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退路了。既是有計謀的陷害,那人怎會給你哥哥活路?主動認罪,總比被人告禦狀要好。”
我轉過身去拽哥哥,一邊拽一邊哭:“朱玨,你去求求爹,去啊……”可是任我怎麼拽,他就是不肯動,緊緊抿著嘴唇,不肯看我。
娘親知道這件事,早已哭暈過去了,爹爹請了大夫照應著,我被趕回了自己的房間。
門窗都被封起來了,爹爹怕我去做傻事,做什麼傻事呢,不過是阻止我去找明侑求情。我知道爹爹一身清骨,不願向旁人低頭,更何況,他一直認為明侑有所圖謀,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他怎麼肯讓我去找他。
我跪坐在門邊,滿心滿眼的都是哥哥的臉。從小到大的回憶襲來,我在哥哥的臂彎中長大,這十五年來,都是他護著我,寵著我,現在,我想護著他,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除了哭你還能幹什麼,朱娋,你除了哭,還會幹什麼?
不知就這樣坐了多久,天色已經晚了,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等天亮了,哥哥就沒了。
門邊傳來腳步聲,有人隔著門靠著我坐下,不言不語。我隻道是哥哥,強忍了淚水,哽咽著說:“朱玨,你個大傻子。”
那邊沒人說話,我接著罵他,罵著罵著自己都覺得可笑。
我說:“朱玨,你盡管拋棄我,盡管去認罪,反正我就要嫁人了,別指望我給你侍奉爹娘,也別指望我幫你照看錦娘,你要說的那些話,就讓他爛在肚子裏吧。”
不知過了多久,那廂“哥哥”突然開口了,聲音卻像極了陸景岄:“你不想他死,是嗎?”
我這才察覺到,我罵了一晚上的竟然是陸景岄,一時間火氣上來,直起身子就是一腳踹到門上,不但踢不到他,反而踹得腳生疼生疼的。
無用的泄恨。我幽幽地開口:“當然不想。若是你出了事,你的家人也不會想你死。”
他笑笑,笑聲裏有些許落寞和滄桑:“是嗎?”
頓了頓,他又說:“你若不想他死,我有辦法。”我原本不想理他,聞此言內心一陣狂喜,拍打著房門,一個勁地求他:“陸公子,你救救我哥哥吧,朱娋願意做牛做馬報答你,你叫我做什麼都行……”
突然,門開了。
陸景岄手上還拿著封門的木板,就站在門口看著我。
我頓時目瞪口呆,望望他,再望望慘不忍睹的門框,艱難地開口:“你就這麼進來了?”
他揚揚眉,瞅我一眼,拽住我的手,大步地朝爹爹房間走去,一邊走一邊說:“你真麻煩。”
爹爹正坐在娘親床前,大手一下一下撫著娘親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見我們進來,無力地問了句:“大晚上的不睡覺,來這裏做什麼?”
我急急上前,告訴爹陸景岄有辦法救哥哥。爹爹一聽,愣了半晌,轉過身,直接就在陸景岄跟前跪了下來,語氣是從未見過的哀傷:“陸公子,請救救老夫的不孝子。”
陸景岄連忙扶起爹爹,恭敬地說道:“老將軍快請起,景岄也是剛剛才想到此法。”
說完扶著爹爹坐在椅上,鄭重地開口:“近來邊疆不大安寧,齊國屢犯趙國邊境,趙國朝中無人請戰,想必在上者也在為此事煩惱。”爹爹恍然大悟,麵露欣喜,接過他的話頭說道:“若是讓阿玨此時去請纓,戴罪立功,便可以逃過這一劫了。”
我也是一喜,心裏想著快去告訴哥哥,冷不防卻又聽到爹爹說:“戰場凶險,阿玨從未上過戰場,此去必是……”內心又是一驚,不等我們開口,哥哥已經大步走了進來:“總比待在雲城任人宰割地好。我去。”
此事就這樣決定了。
第二日爹爹托兵部相識的大人,將哥哥的名字送進了參軍的名單裏。又進了宮,向皇上闡明了一切,表明哥哥願意上戰場以戴罪立功。
聖上正苦於無人可用,對此事甚為讚同,當即封了哥哥為驃騎將軍,點兵後前往戰場。華相和寧國侯不好忤逆了聖上的心意,隻好吃了這個啞巴虧,再作計量。
去看過錦娘,她把一切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將自己關在錦繡閣裏,執著地不肯與哥哥相見。哥哥每日守在他房前,不言不語,我歎道:“自古有情人多磨難。”
我有許久不曾見過明侑,礙於禮節,我們不能相見,但他每日都會讓府裏的小廝給我捎信。算算日子,已有半月不曾收到他的信了,也不知道他是否出了什麼事。若是平日裏出了什麼事,我第一時間都是要去找他的,我對他,天生信任和依賴,隻要見到他那暖如春風的笑容,一切煩惱都沒有了。
爹爹說,昨日看見明侑從華府出來了。我想,華相他們能暫時不發作,一定是明侑在其中周旋了,不然,他們哪裏肯輕易放手。
一時間,又想起明侑被賜婚時我的無助,哥哥被人陷害時我的無望,心裏暗自發誓:總有一天,我朱娋要獨當一麵,保護我的家人,不依靠任何人。
坐在湖邊的亭子裏,我靜靜地思考著最近發生的事,腦袋一下子就不夠用了。
陸景岄那日說,救了我哥哥,要我許他一件事情,我問何事,他說暫時還沒有想好,等想好了會告訴我。
那日他原本可以早點說出解決的辦法的,可他非要等到最後一刻,平白讓全家人擔驚受怕,可惡至極。我去質問他,他卻坦然地承認,他怕麻煩,不想多管閑事。
我接著問他為何又改變了主意,他看著我,目色深沉,晦暗不明地說:“你就當我腦袋被門擠了吧。”
但我這人向來重承諾,說出去的話又不是潑出去的水,於是給了他一支我常戴的翡翠簪子作信物,十分俠義地說:“公子,你救了我哥哥,我敬你是條漢子,有什麼需要的,盡管開口。”
他接過簪子,臉色由紅轉向綠,又變成醬紫色,不停變換著,著實精彩。我想,跟他往日的冰塊臉相比,這是我見過的陸景岄式最豐富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