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那段初見，美好的如同夢境。
    那一年，他還是龍辰國受人排擠的殿下，那一月，正值寒冬，卻是北國血梅開的最好的季節，那一日，他深夜獨行梅園，玉簫牽愁。
    他撐著一柄二十四骨節的白傘，傘上畫著怒放的血梅。骨節勻稱的指握著白玉傘柄，眉宇間是全然的傲氣，鳳翱國的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就隔著幾步的距離，梅香清冽，墜落枝頭的花瓣輕輕在兩人周圍飛旋。
    他緩緩收起玉簫，輕聲道，“擎一傘落紅似雨，傾一世芳華初現。”這位太子殿下，將來便該是俾睨天下的王者。他擎著傘，無言。
    他靜默半響，拱手，隨後離去。好若這場相遇，巧合至極。巧合，何嚐不是巧合。當日之景，早就朦朧了，隻是依稀記得那柄白傘，那修長的指，以及落紅似雨，還有悠遠而清冽的梅香，編織成了一個遙遠而美好的夢境。
    “公子，將軍回來了。”碧落在耳邊告知，“將軍去了翠竹軒。”
    將軍莫離，是他國婚的夫，翠竹軒的那位清水，是莫離放在心上的至寶。但若除了這個，莫離，應當是自己，龍辰國殿下甘心失了清白的人。龍辰國最受人無視的廢物殿下，如今被當做玩物送來和親的瀾傾。隻因當年一戰，莫離將軍說殿下挺美，隻因國宴之上，莫離說殿下一舞傾城。於是，為平戰爭，他就這般，帶著國婚的緣由，來到不識一人的南國，身邊唯一陪著的，隻有碧落。
    “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碧落，此後，便歸於公子。”這個碧落，曾勸過他一鳴驚人。
    “公子絕豔天縱，為何低聲下氣？”
    “碧落，我不願讓皇宮困我一生。”他隻是不願意被束縛住，不願意在那充滿詭計而沒有親情的地方生存。
    “莫離，莫離。”他捧著手中的茶盞，一聲聲念著莫離的名字。
    他還是記得，那一日深夜，莫離似是中了媚藥，不知為何會來到他的房裏。
    “是柔骨。”聞出了藥名，讓碧落去找小二取些涼水。
    柔骨的名字確實好聽，藥如其名，柔媚入骨，不烈，但是一點點累積下來，便會逆行經脈，吐血，雖不至於奪人性命，但是會將人變成廢物。
    碧落取來涼水敲門，示意水放在門外，退下了。
    他便將他扶好，喂了些茶水，然後想為他解了藥性。他雖不清醒，還是本能推拒著下床。他說，“姑娘清白為重。”他笑了，拉過他的手放在胸前。他仍是忍著藥勁保持距離，“公子也不可。”
    那時候，他在想，這般老實的人，極少了。
    他在他掌心寫，‘隻是救你’，見他不動，又寫，‘無礙’。然後就強行拉著他上了床，用手替他泄了兩次，他完全失去克製的時候，仍舊隻是在自己腿間蹭著，硬是殘留了一絲理智。事後用水清理幹淨了彼此的身體，莫離已經睡了。睡前他幫他束了發，莫離的發很長，像潑墨一般，極黑。束好發，睡起來便不會覺得難受。
    睡前他說，“公子若不嫌我是個武夫，尋一日，做與我比肩共枕之人，我守你一生。”
    他笑，無論來人是誰，憑著自己所想，都是會去幫一幫的，過了就算了，他從不求什麼。但仍舊是解了頸項上的古玉放在他枕邊。在小市上順手買的，本該是一對，隻是缺了另一半，當時也沒有在意。古玉最是質樸，總有一絲靈氣，他便自己在一處刻上了自己的名姓‘瀾傾’。
    瀾月若情，傾絕一心的瀾傾，他想，他或許是喜歡他的。
    由於明日的國宴，他與碧落匆忙回府了。
    國宴之上見到他，以及他頸項上掛著的古玉，他是喜的，聽他誇自己，便更是歡喜。那個時候，卻忘記了，莫離，還未曾見過客棧裏的他。
    國婚詔書下來的時候，驚喜大於不安。雖是被親人送去他國，但那裏，還有莫離，那就足夠了。離開前，他還想著他那句‘做與我比肩共枕之人，我守你一生’。這下，是真的可以做到了。
    在銅鏡麵前勾起一笑，傾城傾國。瀾傾，誰人不知，不僅是因為最無用的殿下，也因為這傾絕天下的容貌。莫離，能來到你身邊，這樣真好。
    一路上，都是莫離。莫離、莫離，讓他牽掛得莫離。蒼鷺一戰，是初見到他的時候，是自己被作為人質，為了保全兵營裏的一位將領，以命換命。初見，他一身戎裝，坐於戰馬之上，像戰神一般，有著不容忽視的高傲。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殿下挺美’。隨後，掛上一個不淺不淡的笑容，吩咐營帳中的士兵為自己鬆綁，倒水，再送了自己回去。
    他被送來之時，父皇與兄長想的是換回將領，讓他以身賠禮。卻不曾想到，他連必死的決心都有，他卻輕描淡寫的放他走。眉宇間一片從容不迫。果真，這一戰，他贏了，父皇退兵。
    那樣的男子，如今想來，或許真的是重情。
    那塊玉，據說將軍莫離熬了一個多月的日日夜夜，找到了另外半塊。是清風苑撫琴的一位小倌兒，幹淨的，文雅的，是個啞巴。
    不爭不鬧，聽說他一曲，便能讓將軍按下心神，溫文爾雅，聽說他一畫，便能讓將軍一掃愁容。
    那日一見，果真如傳聞，確實是個文雅的人。哪怕墮落紅塵，仍舊存了一身不然汙濁的幹淨。雖然隻是個一般的樣貌，卻因這一份氣質，生生添了幾分美感。
    莫離是一臉陰沉的與他拜了堂的，但那合歡酒，卻被他灑了出去。他的聲音很冷，“告訴你，本將軍這一生隻有清水一人，別用你那身體糟踐了我。”
    想了這麼多遍的莫離，居然會是這般留下一番話，摔門而去。小丫頭芝蘭問要不要去翠竹軒叫回來。他搖了搖頭，示意碧落遣退下丫鬟小廝，自己脫了深紫色淺紋流雲喜袍，看著一對龍鳳燭燃到一半，便熄了。如他的心一樣，很悶很疼，卻不知道，該怎樣去宣泄。這件事，不日便會傳遍了吧。想了一夜，才想明白那日客棧內他不知道自己身份，翠竹軒的那位，該是他真心喜歡的，那自己就是插足了。想通了，也不願意去爭什麼，同為男子，他自然也是放得下的人。
    後來，知道了將軍大人最愛的清水，來自清風苑的清水，會撫琴的小倌兒清水。
    他信流落紅塵中他的清白，卻不信他這一個幹幹淨淨的身子。
    碧落在第二日黃昏時回來，告訴自己關於清水的事。那塊留給莫離的玉，讓莫離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另一半。而清水所有的另半塊玉，卻是暗中找人尋了很多個人才尋到的，然後出門遇到了將軍，玉不小心從懷中掉了出來，之後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良久，碧落問他，“為何不說那日那人是你？”
    “他不會信得。”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卻孤寂。如今，半年過去了，馬上就該是年底。夜半時分，倒是常有個人在某晚上，自己吹簫之時，一人坐在窗欄上，給他一個背影。曲終，人去，如此半年。
    今晚，他該會來的。
    “公子，你明明就可以離開這裏的。”碧落無奈的看著他眼中的迷離愈演愈烈。
    “這是國婚，走不得。”他終於還是被困住了，上一世，被困在組織，這一世，先是皇宮，後是將軍府，逃不掉的，翅膀早就被折斷了。
    “可是，還有師傅。”
    “不用麻煩師傅的。”他歎了口氣，“碧落，我有枷鎖，你沒有，為何要留下來？”碧落挑亮了燭火，“我若是也走了，你就隻剩一人了。”
    師傅，是他八歲被劫走時，救他的人，碧落，是他救下的人。師傅，是隱居的絕世高手若清風，更是一句話，要讓龍辰國的君王好好思慮的人。師傅把一切能教給自己的都毫不吝嗇的全盤托出，他自然也不會客氣。偶爾，捎上幾壇宮中珍藏的絕世美酒給他解饞。現在一想，快兩年多不見他了。
    “尋個日子去看看他。”瀾傾輕聲道。
    “好。”碧落應下，離開，關門。
    熄了燭火，擺了琴案，試了弦音，然後，彈奏一曲白頭韶華。這一世，他所求的，不過是白首天下。
    “擎一傘落紅似雨，傾一世芳華初現。君可相見，江山如畫，飄渺雲煙。花落紅塵，此生陌路，誰願與君相守相伴，白首不散，安渡流年紛擾。”
    一曲韶華韻，奏一段不離不棄的情。曲終，琴弦仍有餘音，緩緩飄散，終留一室的寂寞。
    “這次倒是沒有再吹簫。”那人不知何時，側坐在窗欄之上，一腿屈膝，另一腿蕩在空中。
    “蕭，淒涼了些。”他輕聲回答了他，似是沒有想到他會開口說話。蕭的淒涼，宣泄過後，留下的隻有無力的孤寂。
    “曲寫的很好。”他輕聲低歎，“隻是於你於我，都不能。”
    他點了點頭，倒了杯茶水遞去，“我當你這次，會和往常一樣走掉。”
    他接過，輕聲笑了出來，“我覺得你太寂寞，就好像隔斷了塵世。”似乎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氣息。
    “沒有能伴我之人。”他笑，牽起一抹苦澀的弧度，“求不得。”求不得，他早已經明白了。
    “瀾傾。”那人放輕嗓音喚出他的名字，好似在心頭纏繞了千百遍一般，濃濃的繾綣。
    “恩。”他輕聲回應他。
    “花玖曄。”他輕聲開口，“北國血梅，我們見過。”那一日，他是被那簫聲吸引了過去的，吹得那般寂寞，帶著絲絲了然，一下子便讓他想去見見這個人。
    瀾傾似是不可置信，然後平複了一下呼吸，“我一直記得，九殿下。”曾經的太子，如今的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