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她支頤的手臂忽然垂下,整個人覆倒在小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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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聲略動了動,頓覺渾身滾燙,四肢無力,他平時自持身強力壯底子厚實,未曾想這時也中招,不由啞口無言失笑連連。孫氏兄弟安撫了他幾句,便也告辭還家了。他這時往窗口一看,外麵漆黑一片,月上中天,早是半夜時分了。
孟子鶯送走來人,端了一碗藥進來,遞給他,又去旁邊絞了一塊濕手巾來。
白雁聲靠在榻上,喝了那碗藥,問道:“孫宗主這麼晚來,怕不是為了我的病,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孟子鶯拿手巾擦他嘴角,道:“等你好些了再說吧。”
誰料白雁聲一把握住他手腕,肅然道:“是不是有裴秀的消息,別瞞我。”
子鶯愣了一愣,心想這也能猜到,於是隻得實話相告:“東平府白日得了廷抄,說是正月初六裴秀的部下叛逆投了孟燁,裴秀一家老小頭顱都被斬了掛在荊州城門上。”
白雁聲另一隻手裏的空瓷碗一個沒抓牢,掉在席上,碎了。
孟子鶯見他臉上慘白一片,不由暗惱自己不該實話實說,隨便想個什麼借口搪塞過去就好了。忙改口道:“邸報還未到,許是傳言也說不定,你別急,我明天就找人打聽去。”
白雁聲隻覺頭腦空空一片,一顆心撲撲跳得好像要掙紮出胸膛一樣。曆朝曆代記錄帝王臣工言行的是起居注,本來是不公開的,到了夏朝末年,因為種種原因,其中一部分會以公開半公開的形式傳遞,這叫廷抄。有別於更官方的公文和邸報,廷抄往往隻是廷議中隻言片語的記錄,也不具有權威性,但是它有時起到探察輿情的作用。比如說中樞想行某個政策,但是又怕地方反對,想要試探虛實,往往先放出廷抄,如果反應意料之中,接下來就順理成章,如果人言可恤,就用更正式的公文和邸報以正視聽。到了元帝一朝,北方淪陷,往往日日都有戰敗的消息,朝臣自覺可恥,所以凡是不利的消息都隻發廷抄,不再發正式的邸報了,其實也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以致風塵俗吏聽到廷抄又來,皆是暗自搖頭。
白雁聲啞聲道:“正月初六到今天已有一二個月了,為何廷抄才到?”
孟子鶯道:“正月是太皇太後壽誕,照例休沐,二月開頭齊妃誕下皇子,又多休了十日。荊州遠隔萬裏,這消息隻有皇上和三公知曉,他們有心隱瞞又如何傳遞?”
白雁聲心想,縱然裴秀走前就預料到了今天,可謂是慷慨赴死,然而朝廷對這樣赤膽忠心的老者的生死如此輕慢如此不尊重,令人心寒。裴秀雖身死在叛將手中,然而何嚐不因朝廷而心灰意冷。忠臣悍將,或構謀幕幃,或奔競沙場,稍有不慎,身死主上之手,實在是人生一大悲劇。
他掙紮著要起來,孟子鶯連忙阻止他道:“你要什麼我去幫你拿。”
白雁聲扶住他手臂,喘口氣道:“拿件厚點的外袍來,扶我去馬廄,我要回永城一趟。”
孟子鶯嚇了一大跳,連話都說不全了:“你,你腦子燒壞了嗎?”
白雁聲捂住胸口,麵露痛苦之色,子鶯與他相識快有一年了,從沒有見他如此心神不寧。雁聲也知此時自己別說騎馬,連走到馬廄的力氣都沒有,隻好把夢中的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隻聽他哀哀道:“我擔心雁蓉,我怕她出了什麼事,所以托夢來。”
孟子鶯本來就不相信怪力亂神之說,心裏不以為然,道:“做夢不準的,有時候相反也是有的。關心則亂,你一定是太擔心妹子了。我明天就找人去永城接白妹妹,你安心養病好了。”
白雁聲連連搖頭,他臉上青白不定,高燒之下,額頭盡是汗珠,抖聲道:“自從去歲在東平收到她兩封信後,入秋以來一直再無回音。你不知道,我和雁蓉一胞雙生,有時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她疼我也疼。我實在放心不下。”
孟子鶯默了一默,斷然道:“你若不放心其它人去,我明天親自去永城接他們,你說好不好?”
雁聲聽他這麼一說,也覺自己太不近人情,於是躺下閉口不言了。
孟子鶯說是這麼說,其實大半是在賭氣。他從小命運坎坷,見多了兄弟鬩於牆自掃門前雪的,見雁聲如此實在不可理喻,又想去見見這大名鼎鼎的白雁蓉,不知是什麼樣的母夜叉,因此第二天一早連雁聲也沒有打招呼,隻對孫叔業說了一聲,要他派人照料,就負氣上路了。
從東平到永城,快得要一二十天,慢的可就得一二個月了。子鶯這天走了一半的路程,在一個叫清縣的地方落腳。這個縣城雖然也不大,但是地處通衢之處,十分繁榮。子鶯牽了兩匹馬入城,一路往城裏溜達。他走得急,東西卻準備得齊全,為了快點到,特意帶了兩匹馬,一路換乘節省馬力。找了最大的一家客棧,將馬安置妥當,定好房間,在大堂裏要了飯菜打尖。
那店裏南來北往行腳的人甚多,亂糟糟的人聲,隻聽有人道:“你竟然不知,那裴秀一家十幾口的人頭都掛在城門上,屍身曝曬在城下,孟賊不許收屍呢。”
又有人問道:“女的也被砍頭了嗎?”
那人將酒碗往桌上一放,睜大眼睛道:“豈止是女的,連他五六歲的小孫子頭也掛著呢。”
便有人哈哈大笑道:“你胡說什麼,裴秀就一個獨子,叫裴思玄,尚未婚配,哪來的孫子?”
那人臉上微紅,道:“許是他族內的孩子也說不定。”
孟子鶯一手拿了包子,一手端了牛肉湯,邊吃邊聽。坐在他前麵一桌的人剛剛吃完結賬走了,店小二將幾盤殘羹冷炙順手倒在店外,牆角跟早在那蹲著守候的一群乞丐便蜂擁而上,在地上撿拾搶奪。孟子鶯往外麵瞥了兩眼,見牆角那還站著一個孩子,不過十來歲,不似乞丐那樣破爛,身上還算齊整,眼巴巴地望著那群人和地上的東西,眼裏饞得狠,卻站在那兒不動。
孟子鶯覺得他長得討喜麵善,拿了一根筷子遠遠射出去,點在他身上,見他往這邊看,連連朝他招手。孩子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走了過來。孟子鶯等他走到麵前,拿了桌上一個肉包遞給他,那孩子眼中有猶豫之色,兩頰泛紅,過了一會小聲說了句“多謝”接了肉包。子鶯指指麵前的凳子,說:“你在這裏吃完了再走。”他怕他回到那群人中食物會再次被人搶奪。
孩子怕髒衣蹭到他,小心挨著他坐了,低頭大口大口吃著肉包。
孟子鶯看得有趣,把牛肉湯又放在他跟前,然後繼續吃著自己的飯菜。這時聽先前那人又道:“說是鮮卑征南大將軍蕭淵藻聽說荊州有變,又率十萬大軍南下,直逼襄陽。敢情是和孟老賊商量好的了,奶奶的,難道這天真要翻過來了不成?”
孟子鶯一口包子卡在嗓子眼。
有人附和道:“如今荊州、青州盡入孟燁囊中,便看他能不能抵擋索虜入侵了。”
“荊州雖叛,青州中原腹地,孟燁未必拿得下。我看他抵擋不了,勢必縮回上遊。”
“你不知道內情。青州從北至南到永城,去歲冬天便已易幟。我剛從永城邊上過來,親眼所見。”
孟子鶯倏地站起,帶倒桌上的牛肉湯,把身邊孩子也嚇了一大跳。他一邊按著那孩子的肩膀,一邊招呼店小二來收拾,趁著對方打掃的功夫,小聲問他永城的情況。
那店小二嘴十分快,道:“也是最近聽說,說是那蜀將縱兵燒掠,將永城內外都一網打盡,沒有漏網之魚,所以一個冬天都沒有消息,開春後有做生意的從那邊過,見了慘狀都心驚膽寒。”
孟子鶯覺得心跳得極快,道:“占領永城的蜀將是哪一位?”
那店小二道:“我也不知,隻有路過的說看見掛著陳字旗。”
孟子鶯亂糟糟地想了一想,孟燁麾下姓陳的將軍有好幾個,一時也沒有頭緒,就又問那店小二道:“從這裏往永城去,走哪條路最近?”
店小二駭了一駭,連忙擺手道:“客官,人家躲還來不及,你還往那閻羅地獄去,就是東邊那條路,如今沒人敢走,說不定都給封了。”
孟子鶯謝了他一謝,飯也顧不上吃了,拿了桌上的行李馬鞭就準備上路,忽然衣袖被人扯住了。是坐在他身邊的孩子,子鶯以為他還沒吃飽,就一指桌上道:“這些都付過錢了,你在這慢慢吃,我叫店裏別趕你走。”
那孩子搖搖頭,卻問道:“老爺你是要往永城去嗎?”
孟子鶯點點頭。
那孩子忽然跪在地上道:“老爺你行行好,帶上我吧。我就是從永城逃出來的。我可以給你帶路。”
孟子鶯心中一動,拉他起來,道:“那你為何還要回永城?”
孩子眼中立時落下眼淚,將灰撲撲的小臉衝出兩行淚痕來,哽咽道:“我姐姐和小弟弟還在永城,我雖然一個人逃出來,但是放心不下他們。”
孟子鶯見他麵容儼然有五六分神似,不由渾身發抖:“你是不是姓白,叫白雁峰,你有個姐姐叫白雁蓉,弟弟叫白雁行?”
孩子猛然睜大眼睛,道:“你怎麼知道的?”
孟子鶯又羞又慚澀聲道:“我是你雁聲哥哥派來接你們的人。”
白雁峰好久才反應過來,小嘴一撇,撲上來又捶又打,情急之下哭得快斷了氣:“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阿兄把我們全忘了嗎?”
孟子鶯攔腰一把把他抱起來,夾在腋下,往馬槽那邊走,一邊走一邊說:“你堂堂男子漢一個,羞也不羞,快別哭了,我們這就啟程,去找你姐姐和弟弟。”白雁峰這才止住哭聲,卻還不停吸著鼻子,孟子鶯翻身上馬,將他護在身前,一扯韁繩,兩匹馬竄出街市。
一路上孟子鶯聽他斷斷續續說,原來去歲秋末冬初孟燁人馬就已攻入青州,永城守備薄弱臘月時被拿下,現幾萬人馬屯駐城中,糧食冬衣缺乏曾數度在周邊洗掠,白家所在的村子被篩過三遍,不管值錢不值錢都被搶掠一空。年輕人被拉壯丁帶走了,族長帶老弱婦孺到深山中躲避。白雁蓉帶兩個弟弟也隨族長一起在山裏待了一冬。開春之時,因擔心田地荒蕪會誤了一年的收成,所以又回到村裏。家中了無餘糧,最小的白雁行又長了水痘,白雁蓉就把所剩的一點有用的東西都給了雁峰,要他去東平找白雁聲,雁峰今年也不過十歲,一路摸爬滾打到清縣,幾乎和叫花子一樣。
孟子鶯心中暗自佩服,果然巾幗不讓須眉,白雁蓉的打算是對的,天花極易傳染,缺醫少糧,與其死在一塊,不如走一個是一個。他又想,白雁聲在臨溪幹得風生水起,若是知道家裏是這樣一幅慘狀,他又會做何感想?
他與雁峰一路風餐露宿,馬不停蹄,雁峰一路走來花了十來天,他們回去隻用了四天三夜,繞過永城之時,子鶯遙遙往那土夯的城牆上望了一眼,果見城門上旌旗招展,正中一麵寫大大的蜀字,旁邊另有一旗書陳字。
白雁峰遠遠看見破敗的家門,馬還未停下,他就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一路跑進了院子。子鶯見那一溜黃土的茅屋,東西兩間都已倒塌,隻有正中三間還算能看,房頂的屋瓦被掀了一半,院門早已沒有了,他就幹脆牽馬進來。隻聽雁峰在堂屋一迭聲喊:“阿姐,阿姐,醒醒,阿兄來人了。”他一步跨進屋子,四壁蕭然,屋頂漏光,地上半塊蒲席,躺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昏迷不醒,麵色潮紅,呼吸急促,臉上布滿豆痕,他身邊跪著一個妙齡少女,一手支頤,靠在小幾上好像睡著了。雁峰輕輕推著她,她卻毫無反應。
子鶯心生不詳之感,連忙上前拉開雁峰,道:“你弟弟發病,你小心傳染了,去找些水和草喂馬,我來看看你姐姐和弟弟。”
雁峰就讓開站在一邊。子鶯手摸上雁蓉的後背,隻覺女孩子身子還暖暖的,便輕輕拍了一拍,她支頤的手臂忽然垂下,整個人覆倒在小幾上。子鶯連忙去探她鼻息,心中一涼,再拿過她手腕按住脈搏,不禁茫然。
過了好半天,他才回頭一字一頓對雁峰道:“你姐姐,已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