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難道隻許你急人之急,不許我拔刀相助?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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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聲在城西賃了一處宅院,三間小屋,還算清靜。搬來的第二天就收到了雁蓉的信,說家裏的情況很好,雁峰雁行讀書練劍不曾偷懶,鄉人幫著把農活都幹了,最後才說到前一封信提到的事“全憑阿兄做主”。雁聲知道說到親事妹妹這是害羞了,心裏很高興,想來雁蓉是樂意的。他想,東平的差事並不算理想,明年裴家又要來討娶,因此還是先不要接他們過來為好,於是又寫了封信說明這邊的情況,要雁蓉放心,一旦有空就回家看望他們。
    他與子鶯就在那粉牆黛瓦的宅子從春住到秋。府衙的事雖然是全新的,但是並不難,文書往來最重要是措辭,一套官話他很容易就學上手了。雖然輕鬆,東平的日子卻並不舒心。太守府衙裏每日隻得三樣聲息,吟詩聲,棋子聲,唱曲聲,說得好聽是政簡刑寬,說得難聽就是醉生夢死,碌碌無為。傅熙世家子弟,派頭十足,愛談玄論道,登山臨水,每出巡喜山川險絕之處,呼朋喚友,常命向導差役在前開道,路人誤以為是強盜。雁聲隻隨傅熙出去過一次,見是這般擾民,後來就再也不跟他出去了,隻推說公事上沒做完。傅熙身邊本就不少逢迎捧場的人,他又素以尊貴矜人,雁聲的出身其實並不看得上眼,不過礙與裴秀的麵子罷了,見他不來親近,也不以為意。
    這年秋天風調雨順收成不錯,輪到休沐,雁聲昨夜與子鶯小酌兩三杯,因此起得晚了。子鶯卻一如既往地早起,欲往琴館裏去。
    他穿好了衣服,又隨意在臉上捏了幾下,說來也奇怪,本來光映照人
    的一張麵孔瞬間就變得死氣沉沉,隻兩眼中略露一絲狡黠。他與雁聲獨處時常以真麵目示人,出門卻必得易容,雁聲初覺奇怪,不知他為何如此糟蹋自己,問他緣故,他沉默不答,雁聲也隻得做罷。
    子鶯抱琴出門,卻見巷口跑來一個人,氣喘籲籲,在門口嚷嚷道:“白典簽在家嗎?”
    子鶯見他穿著鄉兵的號衣,便走過去道:“我是白老爺的家仆,你有何事?”
    那人隔著竹籬,上氣不接下氣道:“太守請他速往府衙,有要事相商。”
    子鶯眼睫毛輕顫幾下,道:“這位大爺,你看今日休沐,我家老爺還在高臥,不知太守大人有何要事?我也好回個話。”
    那人氣不打一處來,撐腰罵道:“你這個奴才,太守府的事也是你過問的?”他一邊罵一邊抬頭看子鶯,卻見他微微一笑,眼中似有一道光亮閃過,忽然腦子就混沌了,嘴巴也口吃起來,“你,你,快,快”。
    子鶯凝視他雙眼,輕輕道:“大爺,你偷偷告訴我,我絕不外傳。”
    那人不知怎的,渾似丟了神一樣,嘴一張就滔滔不絕說起來了。
    雁聲一大早被叫到太守府,一到府衙見裏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往日閑散氣氛一消而散,不知何故。一頭霧水到了前堂,見衙門裏主薄、讚務、曹掾、司功、倉戶、軍曹一幹人等都在,東平郡守傅熙高高坐在堂上,麵帶憂色,愁苦不已。
    雁聲在末席坐了,方聽傅熙沉重道:“今日休沐,還找大家來,實在是因為出了一件大事。臨溪縣的孫氏一族反了,聚眾千餘人,舉兵攻縣。據昨晚逃出的縣丞說,臨溪令或已身受屠戮,賊黨攻占縣衙後,更阻兵守界,封閉縣城,殘掠生民。”
    他話說了一半,就聽堂上響起嗚嗚的哭聲,雁聲循聲望去,在傅熙坐席邊有一人舉袖拭淚,看來他就是剛才話中所說逃出來的縣丞。他年約三旬,雖然來前經過了一番梳洗,但顯然受驚過度,麵色慘白,斷斷續續把昨夜驚魂一刻說了個大概。
    堂上眾人都唏噓不已。軍曹一拍幾案怒道:“這豈不就是宗賊嗎?孫叔業是要造反不成?”
    主薄摸胡子道:“這可不妙。孫氏在臨溪宗族強盛,一旦逆亂,為禍不淺啊。”
    曹掾說:“孫家一宗近千室,煙火相連,比屋而居,公私成患,下官說過要及早鏟除,養虎為患這下可應驗了。”
    於是眾人都紛紛怒罵孫氏一族,和那個領頭的孫叔業,難聽的話多得很,群情洶洶,大有食其肉寢其皮之勢。
    雁聲有點摸不著頭腦,輕輕咳嗽一聲,問道:“那個孫叔業為什麼要反?”
    他的話好像在本來就沸騰的湯鍋裏澆下一勺冷水,眾人都是一愣,以仿佛看白癡的眼光看著他,然後又都把目光轉向那個縣丞。
    那縣丞就抽抽嗒嗒道:“大人們忘記了嗎?益州荊州用兵十萬,乞朝廷速辦糧仗,加賦三成,今秋已向末,孫氏拒不交糧,已有一月之久了。”
    哦,大家都了然地歎了口氣。
    雁聲頗覺口中苦澀之味。
    傅熙就道:“為今之計,當該如何啊?”
    堂上一時寂靜。眾人都紛紛低頭看地。
    見無人出頭,傅熙臉就漲紅了,高聲斥道:“國亂不能匡,君危不能濟,要諸君何用?”
    眾人都覺尷尬,過了一會,隻聽主薄顫巍巍道:“吳地奉化日淺,恩信未洽,暴民數為逆亂,據險以守,未易攻也。如今荊州用武,東平抽兵數千,現府裏兵少器輕,不能製賊,當以方略取之。”
    於是軍曹也附和道:“孫氏殘忍暴虐,不可強攻,隻易智取。”
    饒是風度翩翩的傅熙也急了:“那你們說怎麼智取啊?還有,要不要上報朝廷?”
    主薄老成持重,沉吟良久,道:“不必上報。現在臨溪令生死未樸,不易驚動上麵。先分兵把守要隘,不可走脫賊人,再談是撫是剿。”
    傅熙也久經官場,一聽就明白,抗糧事小,殺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可不輕,一旦追究下來,不能善了。因此道:“主薄說得很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下誰能去臨溪走一遭呢?”他話也說得很明白,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能撫就不必剿。
    這下大家又是一片寂靜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搞不好要掉腦袋的。
    傅熙心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於是站起來振袖一揮,激動道:“誰願自告奮勇,事成之後我保他署理臨溪,做臨溪令。”
    眾人還是不吭聲。傅熙豁出去了,正要開口許個黃金千兩美人若幹什麼的,忽聽有人道:“大人,我願去臨溪走一趟。”
    雁聲這日午後回家,推門入室,見子鶯正坐在他房裏看書,一時怔忡,奇道:“你今日沒去琴館?”
    子鶯抬頭看他道:“今日無事,我早回來了。”
    “我要去臨溪縣幾日,你自個照看自個。”雁聲一邊說,一邊換下儒衫長袍,換上緊身的對襟瀾衣。
    子鶯微微錯開目光,道:“臨溪有人造反嗎?”
    雁聲失笑道:“你消息倒靈通。”說著把方才太守府裏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子鶯若有所思,雁聲顧不及與他說話,從櫃子裏拿出一把匕首,用布帶牢牢纏在左臂上,他伸頭看了一眼,見裴秀當日贈他的鐵劍靜靜躺在箱底。
    子鶯笑道:“你這一出馬不論成或不成,都算替傅熙解了燃眉之急,不知傅熙許你什麼好處,黃金屋還是顏如玉?”
    雁聲見他緊要關頭還言笑無忌,不由皺眉道:“都不是。傅大人說要保我署理臨溪縣,不過那也要我有命在才行。而且,傅大人也許忘了,臨溪令尚不知生死,倘或無恙,拚死護印,身處危城,待到局勢平靖,我來坐享其成,奪他功勞,難免不心生怨懟,這也不大公平。”
    他話音剛落,子鶯氣得滿臉通紅,倏地從席上半跪起來,怒道:“傅熙這個老狐狸!想來府衙眾人都知臨溪地脊民貧,又有豪宗作亂,便是到了那裏位子也做不穩,因此無人心動。他們是在賺你去賣命!白大哥你太傻了,這不劃算的。”
    雁聲愣了一愣,一手拿起裴秀那把冰冷的鐵劍,栓在腰間,走過來,一手扶在子鶯肩上,正色道:“這不是談什麼買賣,子鶯。裴公垂白之年,遠赴荊襄,前有政敵,後無繼緣,卻還是視死如歸。丈夫提千兵,入死地,為國家死而後已,豈為名利哉?抗糧事小,古今皆有,隻是今時不同往日,荊、益激戰,以大局考之,縱不能為裴公助力,亦絕不能後院起火,讓人借題發揮。眾心一離,雖悔無及。”
    他目光深邃,言語平靜睿智,子鶯頭腦一冷,立時明白他話中含義。他怕孫氏作亂是有人挑撥,而且極有可能就是裴秀的政敵。以他與裴秀的關係,當然是站在裴秀這邊的。
    子鶯仰頭望著他,他眼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氣,不由又敬又愛,內含剛柔,外露筋骨,君子藏器,說得不正是他這樣的人嗎?激怒一去,也站起身來,往外邊走,邊走邊道:“傅熙給你帶多少人馬?”
    雁聲不想他話題轉得快,摸頭道:“有個識路的向導,但說好隻帶我到城外,不跟進去。府衙裏也找不到臨溪的輿圖,單槍匹馬,隻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子鶯站在門口,秋日午後的太陽灑在他身上,給他鑲了層金邊,悠然道:“我就知道。走吧,我與你一道,回來再與這狗頭算賬。”
    雁聲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擺手道:“不要不要,這太危險了。”
    子鶯回頭一笑,若不是陽光太強烈,雁聲一定能夠看到,他目中繾綣的情意,灼然可見:“我在這地方閑夠了,要活動活動筋骨。難道隻許你急人之急,不許我拔刀相助?”
    生於這個亂世,一般的寒門布衣,命如草芥,若不依附宗族集團,單家獨戶的過日子,一旦遇上戰亂和饑荒,就會成為亂世的犧牲品。於是就產生了宗族這樣的勢力。有的宗族動輒數千家,甚至上萬室,煙火相接,比屋而居,或舉宗效力,投靠地方長官,幹預朝政,或自給自足,不從王命,成一方霸主。
    彼時四海既困元帝之政,於是義兵大興,名豪大俠,富室強宗,飄揚雲會,萬裏相赴。
    臨溪孫氏就是這樣的宗族。據說孫氏百年前是中原大姓,也是因戰亂舉宗流徙至此。在臨溪附近的山裏,營深險平敞地而居,躬耕以養父母,四周土著百姓歸之,百年來至五六千家。
    崇明十三年九月,三騎出東平府,往東南絕塵而去。臨溪縣城坐落在深山坳裏,翻過山就是大海,山裏土地貧乏,而近年來人口卻不斷增加,即使是豐年也常常鬧饑荒,在這個時候加賦,無怪有人生出異心。
    雁聲駐馬攬轡,俯身望去,莽莽蒼蒼,紅葉滿山,寒流清蕩,梯田如水波層層鋪開,山中屋瓦相連,人煙湊集,雞鳴狗吠,此起彼伏。“好地方,好風水。”他不由讚歎。
    他旁邊一人縮頭縮腦道:“白典簽,你看已經到這了,小的可以回去複命了吧。”
    白雁聲回頭朝他一抱拳。那人連忙抽一鞭子,頭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孟子鶯不由抿嘴一笑。他亦是一身短打,身後負一個琴囊。許是走得急了,他沒顧上易容,額際綴著幾顆亮晶晶的汗珠。
    兩人都看見,山下小路旁埋伏著不少人影,刀劍在夕陽餘暉中刺目得很,於是相視一笑,激發了英雄肝膽。雁聲仰天長嘯,胯下駿馬奮起前蹄:“我乃青州潁川郡白雁聲是也,奉東平太守傅熙傅大人令,欲見孫叔業,快快出來。”
    他嘯過三遍,忽然山中簌簌作響,從四麵八方串出幾十個執柴刀鋤頭的鄉人,將兩人團團圍住。
    “傅熙的走狗,殺了他。”有人叫道。
    雁聲子鶯亦是拔劍在手,撥開兵刃,雁聲道:“大人有話對孫宗主說,你們不要誤了大事。”
    人群有人道:“住手。”一人越眾而出,虎背熊腰,手裏拿把貨真價實的大刀,疑惑地看著他:“你真是傅熙派來的?”
    “不錯。”雁聲翻身下馬,拱手道:“在下是東平府的典簽,奉命見孫宗主。”
    “可有信物?”
    雁聲一噎。
    子鶯朗聲道:“見了孫宗主自然知道是真是假了。”
    那漢子打量兩人一番,手一揮:“把他們綁了。”
    雁聲不曾想今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被人捆得粽子式的,四腳朝天,挑在肩膀上,他艱難偏頭,抱歉地去看子鶯,後者也是五花大綁,卻朝他齜牙做了個鬼臉,他不由又轉頭苦笑。
    一隊人在過山澗小溪時,後麵傳來悶悶的一聲捶打,隨即是一聲爆喝:“你方才一直看什麼?”
    雁聲趕緊回頭去看,隊伍停在獨木橋上,有人在踢打子鶯。雁聲勉力從空隙處看去,子鶯口鼻出血,不由將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在看這河裏的魚好肥啊。”子鶯笑道。
    獨木橋晃動起來,後麵人都在說快走快走,於是那人也就作罷了。
    兩人被抬進了臨溪縣城,往一處燈火通明的大房子裏一丟。隻聽有人道:“宗主,這兩人帶到了。”
    雁聲子鶯都忘了身上還有繩索,循聲望去,見堂前走下一個青布衣衫的中年文士,二十出頭,長身玉立,麵容清雅,隻眼眶下兩團濃濃黑色,兩人都是一驚,這宗主好年輕,好風度,一點都不像強盜頭子。那孫叔業也看清堂下這兩位少年,都是人品俊秀,世所罕見,連忙命人解開繩索。
    兩人相扶著站立起來,打量四周,正前方供得是密密麻麻的牌位,蠟燭火把閃爍,約莫是在孫氏祠堂之中。
    孫叔業拱手略帶歉意道:“哪位是白典簽?”
    白雁聲越前一步,直言道:“我是白雁聲,請問孫宗主,臨溪令現下是死是生?”
    孫叔業倒叫他一嚇,麵色越發泛白,道:“白大人為何有此一問?臨溪令好好在縣衙之中,不過是限製出入而已。莫非傅大人沒有收到我的信?”
    白雁聲臉上凝重起來,回頭與孟子鶯對看一眼,後者在聽到臨溪令安然無恙之時就已心生不爽,聽到最後一句臉上也是怫然變色。
    縱然汗毛豎起,雁聲沉聲問道:“孫宗主的信交與何人?什麼內容?”
    孫叔業奇道:“托縣丞帶給傅大人,怎麼,沒收到嗎?”
    白雁聲斷然道:“孫宗主,前事不問。傅大人命我暫代臨溪令,署理一切縣務,孫宗主有什麼意見現在就直接對我說好了?為什麼抗糧不交,幽禁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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