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路有不平事,提刀上酒樓,你有什麼不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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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元帝崇明十年,青州潁川郡,初春二三月,柳青桃複紅,永城郊外天氣澄和,風物閑美,士子們結伴踏青,白雲在天,南山在彼,一望無際的水田裏波平如鏡,壟苗成行。
車馬過處引得田裏躬耕的許多農人直起腰來觀看,但覺清香陣陣,鐸鈴聲響,經幡浮動,均是豔羨不已。隻有西北角一個穿藍布衫的少年彎腰未起,他嫻熟地拔草除螺,手臂和卷起的褲褶上都濺了不少泥水。春日暖風將他一縷頭發吹下擋在眼前,他以手背拂開,順手將一捧雜草扔在田邊。
遠處傳來一聲“阿兄”的喊聲,他方站起身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天庭飽滿,眉眼入畫,看見的人不由讚一句“好相貌”。
田埂上跑來一個女孩子,綠衣黃裳,白頰垂雙鬟,手裏挽一個竹籃子,跑到田邊望著那少年笑,兩人眉眼有八九分相似,女孩子卻略瘦小一些。
鄰人遠遠笑道:“雁聲,你妹子送飯真準時。”
那少年叫白雁聲,妹妹叫白雁蓉,是一胞雙生的龍鳳胎,此時相視一笑。雁聲拍拍手上泥,涉水過來,雁蓉伸手要來拉他,他卻不欲髒了妹子的手,隻在梗上輕輕一撐,一個翻身已然落在雁蓉身邊。
天氣晴好,雁蓉解下腰間圍裙鋪在地上,從竹籃裏拿出一碗胡餅一碟鹹菜,又拿出陶土茶壺和茶杯。兩人就在田埂邊坐下。雁聲拿了一個胡餅卷了些鹹菜就往口裏塞,雁蓉隻坐著看田間風景,腳下一踢一踢的。雁聲咽了個胡餅下肚,又喝了口涼茶,轉眼見妹妹望得出神,於是道:“看什麼看到眼睛裏挖不出來了?”
雁蓉雙手撐在身體兩邊,他們所在的位置是梯田的高處,一眼望去,田地如棋盤,人如棋子,小得像螞蟻一樣,不由歎道:“人真是渺小。夫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蜉蝣不過三日。”
雁聲便也向前方望去,漫不經心道:“我昨夜見你在娘親靈前跪了許久,你許了什麼?”
山間風起,鬆濤陣陣,鳴泉漱石,隻聽一個孤零零的聲音道:“一願爹爹身體康泰,二願家人美滿,三願天下太平。”
這日因為特意起早,飯後雁聲很快就將田裏的農活幹完,雁蓉也在附近割采了一點春韭山菇收在籃子裏,兩人一起趕著上城裏給父親抓藥。
他們白家也算是當地的大族,雖起自寒門,但祖上白簡在大夏朝開國之初立下赫赫戰功,戎馬一生,死後被封為淮南侯,風光無兩。不過近世入朝為官的子弟漸少,官職漸微,及至雁聲雁蓉的父親白衡,官至永城守備,就不過為一城門吏,頗有點家道中落的意味了。
兄妹倆手挽手走了不一會,就漸漸看見一座磚土混雜,斑駁不堪的灰牆,正中一道圓拱門,門上掛一石牌,上書“永城”二字,拱門內外人流進進出出。這日趕上集會,城門口就自發形成了一個集市。二人剛進城就被人叫住了,從城門上跑下來一個頭盔歪歪斜斜掛著的鄉兵,是白衡原來的下屬,過來問雁聲他父親的情況。
雁聲與他寒暄兩句,雁蓉提著籃子往市場邊走了走。漫天的塵土中跪著坐著許多人,麵前擺著雜七雜八各種物事,討價還價的雙方都是衣衫襤褸、肮髒不堪,為一個兩個銅板有氣無力地計較不停,看得雁蓉眼酸不已。她生於斯長於斯,就在十年前這城鎮還並不是這副模樣。人們穿著還算幹淨,不至於蓬頭垢麵,麵有菜色,市麵平靖,沒有這麼多的流民,物資還算充裕,雞鴨魚肉海陸珍饈應有盡有。
她正要抹淚,一低頭麵前停了兩雙明黃緞子雲頭鞋,鞋麵上繡著大大的“佛”字,麵前一人道:“師兄,你看這韭芽新鮮得很。”
雁蓉抬頭見兩個衣著光鮮的灰衣僧人正往她的籃子裏指指點點,心中暗叫不好,往後退了半步,小聲道:“這菜不賣的。”
那人聽她一說立時橫眉豎眼大聲道:“什麼賣不賣的?佛爺要化緣你敢不給?”另一人見她把籃子直往身後藏,更是火大,一撩袖子高高揚起手來,雁蓉眼中霎時竄出一道厲光,但聽一聲清嘯猶如鶴唳,又聞衣袂破空之聲,那和尚的手瞬間被架住,一個身影閃到近前。白雁聲擋在妹妹身前,一立定身子,馬上收手,快得那和尚都不知道是被什麼擋了一下,手臂愣是甩了個空。
兩人定了定神才聽白雁聲道:“佛爺慈悲,這丫頭是個癡人,難以點化。”說著扯過竹籃,雙手遞給兩個和尚:“諸苦所因,貪欲為本,若滅貪欲,無所依止。願佛祖保佑。”
他既舍了財物,又笑臉迎人,那兩個和尚又見有城門郎跑過來,也懶得多生是非,一把搶了籃子,罵罵咧咧走了。
雁聲袖子一拂從雁蓉掌心中輕鬆帶出一枚峨眉刺,不動聲色收入懷中。雁蓉不敢看他,卻盯著遠去的背影目中淬火。
當值的城門郎與白家相熟,跑過來往地上唾了一口,道:“這些老禿賊無法無天慣了,等著報應。妹子,你沒事吧?”
雁蓉應了一聲,偷眼看兄長,雁聲麵無表情。
自佛化被於中原,已曆十世。形象塔寺,所在千數。元帝渡江以來佞信佛教,為求往極樂世界,到處興建宏麗的寺廟,靡損無極,僧尼十餘萬,泥沙俱下,搜刮錢財,民不堪其擾。夏朝律法規定,僧尼犯法,隻以寺院內律處置,而平民傷僧尼,則會加重刑罰。雁蓉自知一氣之下差點鑄成大錯,等著兄長與人道別,跟在後頭也不敢言語。
人群散去,城門下靠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頭上裹著氈帽,帽簷低得遮住了半張臉,胡子拉碴,懷中抱一把劍,先前準備出城,卻被雁聲嘯聲所吸引,停下腳步,又看見兄妹兩人私底下的動作,隻覺好笑,輕嗤道:“好一對有趣的雙生花。”
灰蒙蒙的街道上,雁蓉奮力追上兄長,吐舌討好道:“阿兄,峨嵋刺還我,下次不敢了。”
雁聲停步看她一眼,目中含笑,道:“路有不平事,提刀上酒樓,你有什麼不敢的。這東西危險,我先收著,回家再說吧。”
雁蓉隨他走了一段,忽然大叫一聲,惹得周圍眾人注目,雁聲無奈道:“又怎麼了?”見她眼眶通紅帶著哭腔道:“我臨走時把錢袋也放在竹籃裏了,給阿爹買藥的錢。”
雁聲這下也傻了,怔忡過後,見妹妹噙著一包眼淚快要把銀牙咬碎,便歎口氣,拉著她手道:“走吧,我有辦法。”說著拉著淚眼朦朧的妹妹拐進一條小巷,巷底有一家店鋪,招幡上有個“當”字。
白雁聲入了當鋪,解下腰間一柄黑沉沉的短劍,遞了上去。鋪中這時無人,雁蓉止泣怯怯道:“阿兄,這是白家祖傳的寶劍,還是當我的飛雁同心玉吧。”說著從胸口扯出一截紅繩,繩子末端栓了塊羊脂白玉環佩,環中鏤雕一雙雁兒,翎羽相疊同心同飛穿環而過。
雁聲趕緊攔住她,塞回去,道:“娘給你的嫁妝,不要輕易示人。”兩兄妹拉扯間,頭上櫃台拍出一串銅子:“八百錢。”
買了藥天色漸晚,兄妹倆又趕緊往城外的草堂趕。春天的傍晚,微風和煦,蟲聲新透,雁聲一路上聽雁蓉嘮嘮叨叨:“什麼鬼當鋪,不識貨,才八百錢”,唇邊始終凝著一絲笑意。他與雁蓉一胞雙生,眉眼不及雁蓉豔麗,性子卻更為溫潤,兩人形容都肖似母親,好似觀音座下童子,是這永城遠近有名的“人樣子”。
回家的路上,雁蓉在草叢裏發現一隻血跡斑斑的山雞,歡呼一聲,提起雙腳一陣亂晃,那山雞被野獸襲擊勉力逃至此處,本就奄奄一息,被她一作弄,掙命幾下白眼一翻,幹脆死了。雁蓉把山雞用圍裙包了,一路蹦跳回家。
永城外南山下有一個小小村子,因居住人多為白姓,被稱為“白家村”。白雁聲家三間草堂就在這村裏。還未走到門口,就聽見院中一陣嬰孩的啼哭聲,雁蓉往東廂廚房,雁聲往堂屋去。
廚房裏黑魆魆的,隻灶頭那火光一片,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正在灶後叉草燒火,身上還背著個繈褓。看見雁蓉回來,趕忙從灶後跳了出來。雁蓉見他滿頭稻草潑猴子似得,一邊卷袖一邊道:“這裏我來燒,雁峰你過去刷鍋,雁行怎麼了,是餓了還是你欺負他了?”
白家老三撇嘴道:“不是,方才他尿我身上了。”
雁蓉便使喚他先去給老幺換尿布,雁峰出去前看見灶台上的布包,伸手去掀,叫雁蓉打了一下手,不過他還是看見了那隻死雞,高興非常,道:“阿姐,哪裏來的?不是不許殺生嗎?”
三年前元帝為立功德曾下禁殺令,禁斷一切漁獵行為,是以今朝集市上百姓的菜籃裏不見半點活物,貴族們享受著豁免權,仍然大魚大肉,賤民隻好陪著這虔誠的佛教徒茹素三年,個個麵露菜色。更有獵人、漁民無以謀生,痛苦不堪。
雁蓉一邊麻利燒火一邊哼道:“死的,路上撿來的,不要白不要。”
雁聲入了堂屋,先給娘親上香。他母親也是北地的名門閨秀,生雙胞胎時大出血,沒挨過兄妹倆滿月就走了。撫養他們長大的是母親帶過來的滕妾,兄妹倆懂事後做了白衡的續弦,生下了雁峰、雁行兩兄弟,十幾年操勞過度,去歲也染病去世了,留下雁行還不滿周歲。
上完香後他去後屋給白衡請安。屋裏點著豆油燈,昏昏黃黃,映得眠床上的病人麵容更加憔悴。白衡早年秉承白家“馬上掙功名”的傳統,隨軍征戰也小有名氣,恰逢北虜肆虐,元帝三遷,過江諸人,不敢言兵,他又得罪了上司,被逐出軍來,隻好回家鄉做了小小的守備。早年行伍間落下病根,後又轉成癆病,十分棘手。
雁聲入屋時正好聽見他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連忙跑過去替他爹撫背揉胸,把今日城門下鄉兵說師爺同意過幾日去支薪水的事情說給他聽。白衡不過四十出頭,染了這病,卻似年過半百一樣老態龍鍾,一抬眼看見雁聲腰間空蕩蕩,因問道:“你隨身的劍呢?”
雁聲習慣性往腰間摸了一摸,才想起留在當鋪了,一轉念道:“今日下田幹活,起得早忘帶了。”
他爹點點頭,囑咐他道:“我們白家是武將後代,不可學那些個浮浪士子,傅粉施朱,動靜間做婦人狀。劍法要常練,三日不練,手生荊棘。”
雁聲點頭稱是。過了一會,雁蓉燒好飯菜端進來,放在屋中蒲席上,每人一碗麥飯,一碟鹹菜,幾個胡餅,一大盆莫名的湯,湯麵浮著層油,散發著一陣誘人的香味。
雁峰跪在蒲席上咽了一大口口水,但是不敢動筷。雁蓉拿了個胡餅,盛了碗湯,放在盤子上端過來給白衡。雁聲扶白衡坐起來,白衡道:“這是什麼湯?”雁蓉低聲道:“鮮菇雞子湯。”
白衡喝了一口,眉頭皺起來,肅然道:“你殺生了?”
雁蓉求救似得望向雁聲,雁聲道:“是路上撿的山雞,死了多時,不礙事的。”
白衡本是病中精神不好,這時目光卻忽然銳利起來,雁蓉不敢啃聲,隻低著頭。白衡一揮手打落食盤,湯水灑了雁蓉一身,喝到:“不尊君命,不聽父言,不忠不孝,不守婦道,我白衡沒你這個女兒。”
雁蓉香腮邊撲簇簇落下兩行淚來,雁聲替她擦拭身上的湯水,隻聽白衡歎氣道:“食之則犯法,告之則不可,取而埋之。雁蓉你晚上不要吃飯了。”
雁聲趕忙拍拍妹子,輕聲道:“快去。”又轉頭對雁峰道:“你也快點吃,收拾了去喂老四。”雁峰低頭扒飯,勾著眼看雁蓉把那一大盆湯端了出去。
雁聲伺候白衡進食,白衡吃了幾口就停了,忽然想起一件事,說與雁聲聽。雁峰這晚被嚇了一嚇,也沒了食欲,草草吃兩口,收拾了碗碟出來,滿天星光下,雁蓉跪在院子裏,地下挖了個坑,還有一汪湯水積著沒有下去。雁峰蹭過去,見她哭得麵上濕漉漉的,道:“阿姐,我給你留了個餅……”他話沒說完,雁蓉忽然伸手從那坑水裏撈出半隻雞架來,拆下一塊放到嘴裏大嚼大咽,又把剩下的遞到雁峰麵前大聲道:“這什麼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小峰你吃,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要報應也報應在我身上,反正我不是白家人。”
雁峰給她嚇得臉色鐵青。雁聲服侍了白衡安寢,要往東廚煎藥,出來正好聽到這幾句,怔怔靠在門邊上。
從春華錦繡到碧草寒煙,這年秋天小小的永城守備溘然長逝,死時麵帶憂容,眉頭不展,留下四個兒女麵對這大夏難以終朝的狂風驟雨茫然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