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修訂):相見爭如不見兮,有情何似無情爾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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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修訂):相見爭如不見兮,有情何似無情爾
    大殿之中燃了一爐熏香。
    顏少青環視一周,見廳堂正中掛了幅字畫,畫中既非山水人文,也不是花卉走獸,而是幾條色彩斑斕的千足蟲。
    這幅畫掛於此處不僅顯得極其突兀,更與周圍的奢華擺設格格不入。
    顏少青目露思索。
    他於畫上注視片刻,忽聞一陣清脆婉轉的樂聲由遠及近。側目望去,見有一女子銜一支竹笛,捧一隻食托,翩然走來。
    她一身繁複的衣裙綴著層層疊疊銀飾,走起路來叮鈴作響,全然是一副苗族女子的打扮。
    那苗女行至門口,摘下唇邊竹笛,掩嘴一笑。“奴家受王爺之命,特來奉茶。”卻隻捧了食托站在門前,沒有要進來的意思。
    顏少青默然而望,並不搭話。
    那苗女低眉淺笑,將竹笛湊到唇邊,輕輕吹奏起來。
    顏少青見她此舉,也不著急,坐到太師椅上,等著看她葫蘆裏究竟賣甚麼藥。
    苗女的笛聲悠悠緩緩,如江南綿綿小曲,卻猝然間,變故陡生。
    顏少青先是聽到一陣悉索碎響,循聲望去,但見堂中掛軸之上,千足蟲活了過來。
    見其曲身攢足,猙獰爬來,縱是他見多識廣,也不由怔了一怔。
    他一時之間也推敲不出是何緣故,忽又聽得異響連連。片刻間,蠍子爬蟲,毒蛇蜈蚣自殿中四角蜂擁而出。
    振袖掃去周邊毒物,卻有一批複又湧來。
    站在各種毒蟲之間,便就要沒有立足之地。顏少青凝眉望去,見那苗女笛聲一緩,毒物動作愈遲,笛聲一急,毒物騷動越大,可見此節,與她手中的笛子脫不了幹係。
    顏少青一掌倏出,朝她打去。
    苗女似早作準備,急躍而退,繞至柱後。“聽聞嵐山閣閣主不僅武功獨步天下,機智謀略更為當世首屈,怎今日破不了這區區的千機陣。”
    顏少青聽她如此一說,若有所思的望向她手中竹笛,喃喃道:“原來是千機陣。”
    此時,他已被數隻毒蟲攀上了衣靴,卻仿若未覺,隻細細查探正殿中的各項布置。
    片晌之後,他已有了決斷。便見他一掌擊碎案上香爐,又摘堂中掛軸懸在東首,最後屈指一彈,將一枚碎瓷射向殿梁間深嵌的銅鏡。
    笛音突然一歪,曲不成曲,調不成調。
    那苗女眨著水靈大眼,由心讚道:“王爺所言非虛,區區千機陣,果然困不住閣主。”
    顏少青於椅上複坐下來。“趙鈺予我再三試探,也該夠了罷。”
    苗女將竹笛收入懷中,捧起食托,朝他笑吟吟走來。“閣主此話差矣,適才之舉,隻是奴家自己的意思,與王爺並無關係。”
    她以袖掩唇,笑了一聲,再又道:“王爺深知閣主好茶,特從宮中帶回禦賜的白毫銀針,叫奴家端來予閣主一品。”端出紅泥小爐,燙了茶杯,煮水沏茶。
    顏少青臉上神情淡淡,掃了她一眼,道:“請你家王爺出來說話。”
    “待喝了茶,奴家便帶閣主去見王爺。”苗女隔一張小案與他對坐,不斷為小爐添上炭火。
    顏少青見她眸色湛藍,發色微紫,異於常人,便隨口說道:“景王這些年,倒網羅了好些奇人異士。”
    苗女笑吟吟端起一杯煮好的茶遞過來。
    顏少青接過,淺淺呷了一口。“這茶已喝過,勞煩姑娘帶路,與我去見他。”
    “王爺請閣主至碧玉水榭聽琴。”
    碧玉水榭周圍是一片粉色梅林,一道小河彎彎曲曲,隔著梅林將幾間閣樓圍在中間,最高的那棟小樓正中掛著一塊橫匾,上書:‘碧空玉姚’。左右兩邊各有一道豎幅,上聯為‘疏影橫斜水清淺’,下聯為‘暗香浮動月黃昏’,正是當朝和靖先生的《山園小梅》。
    兩人過了一座曲折小橋,進到一處敞間。
    敞間內設一張貴妃榻,榻上架了一張卷雲紋炕桌,桌上擺有棋盤。
    貴妃榻旁又有一隻雕花方幾,幾上置一架桐木古琴。
    “閣主請稍等片刻,奴家這就去請王爺。”小如微微福了一禮,告退下去。
    顏少青略一頷首,踱步走至琴邊,伸指於弦上撫過。隻聽得錚錚之音曠遠幽然,如乘一葉孤舟獨釣寒江之雪,又如立在山廟之中靜望窗外寒霜,止不住的寂寥相思。
    暗讚一聲‘好琴’,他便又去看坑桌上的殘局。
    棋盤之上,張甄設伏,挑敵誘寇,翻翻馬合,落落合敷,儼然是個殘局。
    顏少青執起白子,落到盤上,正思索後招,就覺一陣頭暈目眩。
    景物顛倒,鬥轉星移,水榭梅園皆以不見。
    他身處無邊大漠,頭頂上明月如鉤,腳底下沙色如銀。
    前方處,正擺著適才所見的桐木古琴。
    古琴前,一人錦袍金冠,芙蓉麵龐,正錚錚而彈。
    正是一首《鳳求凰》。
    那人一邊撫琴,一邊道:“閣主此次下山,所謂何事。”
    顏少青始終神情淡漠。“隻是瑣事。”
    “閣主怕是言不由衷。”那人聞言一笑,聲如冷泉,仿能滌人心脾。
    顏少青眼神一移,落於遠處。“故弄玄虛,弄個一模一樣的皮囊來叫我看,不覺愚蠢?”
    琴音驟停。
    遠處星空裂開一道豁口,一抹金光透射而出。
    “你既不願麵對我,那便就對著漫天神佛,慢慢懺悔。”話音甫落,那人的身體漸漸沉到沙裏,直至沒頂。
    顏少青眼裏閃過一絲戾氣。
    他抬頭望天,但見金光鋪天蓋地,吞星噬月,又朝他當頭照來。
    他站在漫天飛灑的黃沙裏,不閃不躲,隻漠然抬頭看著。
    掩天蔽月的金光之中,漸漸聚成一尊人形,結跏趺坐,右手高舉,大耳垂肩,慈悲莊嚴,正是佛祖釋迦牟尼,他佛目一睜,朝顏少青定定望來。“你殺戮一生,造孽太多,勸你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顏少青唇角聚起冷意,與他對視道:“我隻殺該殺之人,從未覺殺錯一人。”
    佛祖慈目微斜,右手掌心向外,與他繼續說法,“縱然他人有錯,也有世間刑罰將之繩之於法,你既非人間帝王,也不是刑事典獄,又有何權利代使其責,奪人性命。歸根究底,便就是你嗜殺成性,勸你放下屠刀,莫要再造殺孽,塗炭生靈。”
    他周圍,又顯出或坐或臥,或立起,或禪定的諸多佛陀。
    有的垂首而立,似正待接引眾生。
    有的開步行走,像是忙於教化。
    有的閉目靜思,有的則曲膝側臥,深入禪定。
    隨著釋迦牟尼一聲勸誡,那些佛陀一個個睜開眼,朝著顏少青質問起來。
    “顏少青,你無愛無恨,早該了卻紅塵!”
    “顏少青,你違背三綱五常,背棄倫理,你可知錯!”
    “顏少青,你滿手血腥,殺師弑父,你可認錯!”
    “顏少青,你霍亂朝綱,禍及武林,生之便為不詳,為何還苟存於世!”
    “顏少青,你冷心無情!”
    “顏少青,你煞氣太甚,早該天誅地滅!
    “顏少青!你這魔星!”
    “顏少青!”
    “顏少青!”
    聽著這一聲聲的質問,底下的男人隻冷笑一聲。
    他深邃的黑眸掃過諸天神佛,語氣雖淡,卻足以傲睨一切。“我無愧於心。”
    鋪天蓋地的金光沒能在他漆黑的眸子裏激起一點星火,而這些莊嚴寶相,亦在他這一句話中漸漸淡去輪廓。
    日夜倒流,鬥轉星移。
    仍舊是大雪紛揚的亭台小榭,窗外梅香幽幽襲來,室內熏爐青煙嫋嫋,隻那坑桌的一方棋台,已悄然成作齏粉。
    趙鈺踱步進來,凝目望向窗前欣長偉岸的背影。
    發間束帶隨風輕揚,狐皮裘襖裹著恰到好處的寬肩窄腰,沉穩氣度,舉世無雙。
    趙鈺眼裏的貪婪與熱切似要將眼前之人吞沒,卻在那人轉身之際,又隱藏為一派的平靜無波。
    “顏某要見王爺一麵,似乎難於登天。”顏少青靠著窗欞,一如既往的淡定從容,見到對方,既無惱怒,也沒有為方才的為難討一句責問。
    趙鈺恨死這個男人的從容不迫,卻也愛極他這一點,心中砰然而動,麵上卻隻露了淺淺一笑。
    “朝中事忙,故而怠慢了顏兄,若有責怪,趙鈺甘受其罰。”上前攙了顏少青的手臂,將他按坐在貴妃榻上,笑道:“你我幾十年不曾見麵,我們且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待到了午膳後,我再帶顏兄遊園賞雪。”
    顏少青不著痕跡的掙脫對方的手。“王爺日理萬機,我等山野閑人,哪敢無事上來府中叨擾。隻盼能將我門中之人歸還,顏某自當感激不盡。”
    趙鈺坐到他對麵,一邊揚手招來侍人,奉茶添香,一邊道:“顏兄這便見外了,早些年,你於我可不是這幅冷淡態度。”
    “王爺不用緬懷當日。”顏少青別有深意的看了對方一眼,繼而道:“時隔三十年,物是人非,再濃的情意,也該淡了。”
    趙鈺與那雙漆黑的眸子對視道:“難道顏兄對吾兄情意,也淡了麼?”
    見對方眸色一深,他噙起一抹得意笑容,繼續道:“顏兄自己便做不到,又何必強人所難。”揮退奉茶的小廝,親手為他斟了杯茶,遞到跟前。
    顏少青不想與他多做糾纏,將茶盞置在桌上,道:“我問你,當年那件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趙鈺疑惑道:“顏兄此言何意?”
    顏少青睨了他道:“連你,也要同我裝傻麼。”
    趙鈺聞言,沉思了一瞬。
    他用杯蓋掃著盞中的茶葉末子,徐徐說道:“當年皇兄跳崖身亡,已是不爭的事實。”
    顏少青將一封便箋扔在小桌上,漠然道:“事實若是如此,這一封信裏所說,你怎麼解釋。”
    趙鈺抖開信箋,讀完之後臉色一變。
    顏少青徐徐道:“她於信中所說,我原本不信,卻找來霍八指與沈碧辛對質,發現事實與當年我所認為的,有出入。”
    趙鈺垂下眼睫,道:“時隔三十年,她為何又要拿此事來做文章。”
    顏少青冷冷盯了他一眼。“你隻要告訴我,當年事實到底為何。”
    趙鈺抬起頭,目光坦然。“顏兄為何不信我?”
    顏少青道:“我誰也不信,我隻要知道事實!”
    趙鈺振振有辭:“事實便如我適才所言!”
    聽他言之鑿鑿,顏少青不置可否的將目光轉向窗外,道:“那王爺尋人將萬劍山莊一舉殲滅,又是事出何因。”
    趙鈺聽來一愣,遂即搖了搖頭。“這件事情,非我所為。”
    顏少青道:“你予嵐山閣的暗探放了消息,說從萬劍山莊搜到了長生訣,既然如此,又怎能與此事沒有幹係。”
    趙鈺坐回榻上,輕歎一聲,道:“我知你聽到長生訣出現在江湖上的消息,定會下山。而我此舉隻是想見你一麵,別無他意。”
    顏少青‘哦’了一聲,問道:“那到底是誰,將長生訣在萬劍山莊的消息放出?”
    趙鈺搖了搖頭。
    顏少青見他一問三不知,緘默下來。
    趙鈺遲疑道:“顏兄,我皇兄死了已有三十年,你難道不考慮……”
    顏少青忽地站起身,打斷他道:“王爺既然與此事毫無幹係,那顏某也沒有什麼可以問的了。請王爺放了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弟子。”
    趙鈺見他要走,情急之中握住對方雙手,眼中深情一覽無遺。“那麼多年了,你難道還忘不了他?為何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顏少青推開他的一雙手,冷淡道:“你也說那麼多年了,為何還不死心。”
    -為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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