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很安靜，隻聽得見空調運轉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許陌開口了，隻是聲音有些幹澀。
    “程翊，你睡著了嗎？”
    “還沒睡著。”程翊壓了壓被角，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程翊，今天來找我的那個人是我大伯，我已經快三四年沒有看見他了。當年，我……我離開的時候，他還是年輕力壯的長輩，現在卻佝僂著腰，背也有些駝，頭發也半白了。不知道他們這些年經曆了什麼，過的怎麼樣。還有，我的堂哥，他犯事被人弄到牢裏去了。大伯希望我能把他保釋出來。”
    程翊一直靜靜地聽著許陌的述說，隻是晦暗不明的眼眸顯示出了他的緊張和擔憂。像程翊這樣，站在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他所在意的人和是並不多。他從來不是善良的人，憐憫和同情這種心情他幾乎體會不到，更遑論伸出援手。但當他看到許陌的那一瞬，他覺得自己疑惑了。在那幾乎沒有行人的街道，他看到了那個在日後一直陪伴著的人，瘦弱的男孩，濕漉漉的頭發，還有那被涼涼的雨水打濕的眼睛，他幾乎是瞬間感覺自己無法拋下他。所以他主動提出載他回家，並且記住了他的地址。許陌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程翊在他們再次相遇之前，程翊做了什麼。總之，那些他以為的偶然，大多數都是某人刻意推動的。對於獵手來說，暫時放養自己的獵物，不過是讓它變得更加肥美，然後飽餐一頓。所以，他們又怎麼會讓自己圈定的獵物跑掉呢？對於程翊而言，許陌不僅僅是獵物，還是他將要相隨一生的伴侶。他希望許陌能全身心地依賴他，並把他劃入自己的未來規劃之中。他能夠猜出許陌曾經受到傷害，卻不希望勉強他，程翊一直在細致且耐心地等待許陌自己說出來，直到他真心願意吐露心聲的那一天。
    “你不用擔心，這些都由我來處理吧！你隻用每天開心就好。”
    許陌一直覺得程翊的聲音有種讓他情不自禁地放鬆下來、安穩心緒的作用，似乎在他和程翊一起生活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雖然極力壓製自己的消極、失望的心情以及想法，在人前永遠那麼謙和、溫潤。在別人看來，他沒有進取心，但那隻是因為他不爭罷了。在他的世界裏，隻有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他不必去為了養家糊口而努力向上爬。在他經曆過那麼多的事情後，他隻求養活自己和安穩平凡地生活，但內心長期的壓抑還是不可避免地對他產生了負麵作用。程翊給予了他足夠的安全感，讓他不用再擔心一日三餐和住宿的地方，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心結已經解開。許陌隻是一個平凡人，獨自在都市裏摸爬滾打，遭受過別人的白眼，吃過冷飯冷菜，做過苦工，睡過街道，可是，他卻從沒有放棄過活下去的希冀。他的人生旅程並不勵誌感人，但那卻是真真實實的。
    然而，今天，當久違的親人出現在他麵前，縱使他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但他極力忘卻的過去仿佛傷疤一樣，又重新被撕開，傷口流出鮮血，喚醒了他那些並不美好的回憶。他還沒來得及長大，就得承受這莫大的悲哀。
    有人說，恨比愛更讓人難忘，其實，心上的傷，就像插在心裏的刺，時時提醒著你，當初的疼痛。尤其是在下雨的夜晚，或是，清冷慘白的月光照進窗戶的時候，讓你控製不住地一遍一遍地回憶當時的場景，像自我懲罰一般，體會著那種刻骨銘心的疼痛與無助。
    在他最初被唯一的親人舍棄的那段日子裏，他曾反複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究竟恨不恨他們。無可否認，幼獸般的他，在那些黑暗、寒冷的日子裏，的確是對他們產生過怨恨的情緒。他始終弄不明白，溫和慈愛的父母怎麼會突然離他而去，他們昨天還許諾買他最喜歡的水果蛋糕，可是，他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再也沒有人會在寒冬裏給他捂腳、暖手，再也沒有人對他那麼好了，而他還沒有能力孝敬他們，回報他們無私的愛。後來，等他獨自行走在風雨中，等他深刻了解了社會百態後，往昔的怨恨之情也消失殆盡，各人有各人的無奈與悲哀。父母的突然辭世無疑成為他心中永遠的遺憾，他沒有能力掌控這一切，所以他希望帶著父母的那一份好好的活著，延續他們的生命。隻有他活著，才會記著父母的音容笑貌。即使他知道，大伯當年給他的那個包裏的錢是工地為了息事寧人而給予的賠償款，是以父母的生命為代價，並且遠少於原本的數額，但他仍對他抱有感念之心，畢竟大伯當年仍顧念著他們的親情血緣，並且還養了他五年。盡管那五年的生活讓幼小的他過早地體會到了寄人籬下的心酸與悲苦。
    他想，他並沒有真正地對過去釋懷。
    “程翊，我一直沉湎於過去，以至於錯過了許多。我覺得自己應該對過去說再見了，不時下意識地遺忘，而是當我能以一顆平常心提起過去，真正地拋下心裏麵的包袱的時候。所以，我決定告訴你那些事情，有關於我的過去。”
    “嗯，我在聽。”
    許陌花了大概半個小時講述了他少年時期的那段灰暗經曆，雖然隻有一些隻言片語，但敏銳如程翊，又怎會猜不到那些彎彎道道的陰暗麵。他為愛人能夠對他放下心、全心依賴他而高興和滿足，又為他所經曆的所有不美好而更加憐惜他。在許多許陌沒有注意到的地方，程翊都為他搭建遮風擋雨的居所，這世上無人能夠替代。今後，他將為許陌撐起一片晴空。
    最後，許陌沉沉睡去，程翊小心地抹去他眼角的水跡，一個人想了許久，最終也閉眼睡去。在這樣一個秋夜，許陌試著打開他多年沉鬱的心結，真正讓程翊走進自己的心，放下所有的戒備，隻剩一片柔軟與溫熱。他們相擁著，在彼此的體溫與心跳相貼的時候，徹底陷入彼此給予的溫暖與柔軟中。而這，莫過於是人生中，多少人無從得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