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嘉抬眸看他一眼，繼而苦澀地淺笑：“趙大哥於我，知己之義，自是天地共鑒，日月可昭……”
    隻是知己麼……趙匡胤聽得這話，一時間心裏頗不是滋味。
    怎麼可能忘記多少年前江南煙雨之下，如驚鴻般的少年猶如自綿延萬裏的青山綠水裏走出，一襲碧衣傾國，一雙皓腕凝雪，顧盼間的鍾靈毓秀清粹絕倫，端的是染盡天地間的靈氣，一顰一笑的溫潤，勝過那天街小雨，浸潤了這柳煙滿皇都，驚豔了畫橋下的遊俠。
    真真是讓他明白壚邊人似月是個什麼意境。
    是了，一開始隻是執著於他談笑風生時睥睨天下清高淩冽的風華，那份清高秉潔無疑是亂世裏最好的一劑良藥，告訴他饒是這昏暗肮髒的亂世也有如許幹淨的風情，於是就在無意中撫平了他內心的焦躁不甘。
    隻是後來，這份執著變了質變成了入骨的牽掛，甚至是，相思。
    他素來不愛花間小詞，是以也不知那使人憔悴的愛情是什麼滋味。然而卻在無數次午夜夢回月夜星墜，醒來後看著滿室淒涼，總想起那人低頭淺笑時的似水的柔情，而後莫名落寞——如果這還稱不得情愛……那麼究竟什麼才算得上？
    一開始他也是訝異不已——畢竟他雖不讀聖賢書，卻也不能漠視三綱五常人倫，光明正大地去愛一個男子，何況這中間隔著著國仇家恨。是以強自按壓下去。奈何情愛如同陳釀一旦真正沾染上便容不得人淺嚐輒止，隻能慢慢慢慢地醉倒在那濃鬱的香氣裏，眼睜睜看著那一點異樣情思在心底泛起層層漣漪，最終將心底深處某個角落侵蝕……
    那一個情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不知少個日月。而亂世烽火不息，常年征伐自然是每日裏刀劍上舔血，朝不保夕，‘時易失，心徒壯又有何用。
    些話再不說出口，隻怕是再也沒機會說出來了……有什麼固執的要衝破心底最後的界限，他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他清淺卻也能映盡人世間悲歡離合的眸：“從嘉……我對你那點心思，連則平與匡義都瞧出來了，偏偏你揣著明白裝糊塗……”
    語氣裏是少見的落寞心酸。
    李從嘉纖長的睫毛猛地顫抖起來，細長的手指攥的發白，但依舊不說什麼，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他麵上不動聲色，心裏早已掀起了萬丈波瀾。
    他如何聽不懂這話裏的深意，隻是有些恍惚——那些他以為永遠都沒有機會讓那人明白的、深深埋葬在心底的異樣情懷，突然就從他心心念念著的那個人口中說出，而那人誠摯而熾熱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更刻在他心間，滾燙熱烈地燒起來，逼得他有些話脫口而出：“我以為這些話，非要等到我說與你聽。”
    縱是隔了三千山河十萬白骨，漫天鮮血遍地哀哭，那一個情字還是沐浴著血雨腥風，固執地從傷痕累累的地方吐出新芽，將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纏的密不透風，再也逃脫不得。
    趙匡胤原本見他麵沉如水不動聲色，心底焦躁忐忑，忽然聽得這一句，登時喜笑顏開——這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剛毅的麵容泛起了巨大的喜悅，他咧嘴笑了半晌，忽而展臂將人摟在懷裏，幽幽的梅香縈繞，擾得沉穩的心緒亦跟著浮動。
    “從嘉……趙匡胤或許會顛覆你李家河山，但趙大哥絕不負你……”
    李從嘉眼睫沉沉地抖動一下，一句“那你究竟是趙匡胤還是趙大哥”似乎要脫口而出，但他還是忍住，轉而向男人懷裏靠了靠，閉上眼似是倦極：“李從嘉也許注定與你不死不休，但李六注定與你同生共死。”
    但是你究竟是趙大哥還是趙匡胤？
    但是你究竟是李從嘉還是李六？
    這兩句話背後的心酸無奈誰都明白，但誰也不會說出口。
    哪怕明天不死不休的宿命就要變成現實，在漫漫百年歲月裏，在苦痛人生道路中，曾有那麼一刻的傾心放縱，這樣就足夠。
    窗外月色黯淡了下去，東方浮現出刺破靜謐的第一縷朝陽。
    長夜總覺卿卿好，怎奈天將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