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既出，滿堂歡喜……除了趙匡胤。他臉色先是一白，下意識地要勸阻。奈何趙普趙匡義說的句句在理，教他一句反駁不得。於是心裏越發難受——曆來做質子的，幾人不是受盡欺淩朝不保夕，他如何忍心讓那高華秉潔的男子就此受委屈？
    隻是……心中突然有某個聲音響起：你難道就不想見他一麵？你難道不想同他解釋？你難道不想握著他的手，告訴他生靈塗炭並非我意？你難道……就甘心永遠隻能遠遠地思念而不能出現在他身邊？或者……留他在你身邊？
    無數個難道連同那無可辯駁一起沉沉地向他壓來。
    良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臣附議。”
    待議事完畢，已是月上中天。
    三人各自回去的時候，趙普瞧見趙匡胤臉色不善，心知定是自己那斬草除根的言論使他心寒，於是急行幾步跟上他的步伐，低聲道：“將軍，屬下並無他意。隻是這斬草除根的道理……將軍心善自是好的，但婦人之仁萬萬要不得……”
    趙匡胤雖知道這麼做是對的，但想到李從嘉即將遭受的厄運，心頭一陣發堵，因而並未停下腳步，隻是冷聲道：“我豈能不懂？趙普你做的很對……很對。”話到最後，隱約帶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趙普何等玲瓏的心思，哪裏聽不出他話裏的遷怒。
    心中一陣酸楚，他強自壓下，聲音依舊謙卑：“屬下並非君子，屬下……有私心。”
    隻是，將軍，我趙普的一片私心都是為了你，你的憂鬱遲疑又是為了誰呢……
    來不及問出這句話，趙匡胤人已經走遠。玄紅交錯的的下擺乘風向後揚起，劃出一道道弧線，苑中葦草隨著他的腳步擺動。
    趙匡義知他雖是理直氣壯地調戲，終究還是不敢做出什麼來的，是以並不計較這口頭上的便宜，反而淺笑生春：“如此甚好。”
    兩個人並肩走過九曲回廊，溶溶月色落在身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趙匡義仔細回想了一下今日之事，覺得趙匡胤對李煜的袒護之意頗為明顯，聯係到二人這一世是見過麵的，心中的不安越發明顯，是以試探性地問出口：“則平，你不覺得大哥對那李煜……李從嘉似有袒護之意？”
    何止是似乎。趙普心下一沉，低聲歎道：“二公子，我還記得有一次將軍喝醉了酒，我扶他回去的時候，他喊過李從嘉的名字……”
    趙匡義微愣，下意識地覺得情況不妙。根據他的判斷，李從嘉極有可能也是重活過一世的，他接近趙匡胤的目的顯而易見。隻是他不明白，素來對文人雅士敬而遠之的趙匡胤怎麼就對那純粹的詞人上了心？隻恨自己不能重生的再早一些，他不知道這份情誼因何而起何時而起，又如何設計使它到此為止……
    “不瞞你說，我總覺得，這份情誼還是要趁早結束的好。將軍統一天下的步伐怎能受此拖累？”趙普瞧他神色陰鬱，心知他對此也是極不讚成的。心下一鬆，不妥的話脫口而出，想要改業已來不及。
    趙匡義顯然聽出了其中的不妥。趙普說趙匡胤一統天下，卻不曾加上‘為柴榮’這幾個至關重要的字眼。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他經曆過一次陳橋兵變，對趙普的這一想法並不驚奇，是以隻是淡淡地應了聲：“大哥天定的四海共主，著實不該為此分神。”
    趙普卻是一愣，繼而低聲問道：“二公子不覺得我這是大逆不道？”聲音裏微微帶了激動的顫抖。
    趙匡義卻是見慣了他寵辱不驚淡定從容，難得見他如此激動的模樣，於是欣賞了片刻才笑道：“大哥因此訓斥過你？這個不打緊，有些事待得時機成熟，想躲也躲不開的。”
    趙普聞言竟是輕輕笑了起來：“總算有個人能理解我……”停住腳步，側過身子直直的盯著身邊人。
    “也許並非隻有你我二人，也許還有其他人如你一般有著這想法，隻不過不敢說出來罷了。”迎著他的目光，趙匡義意味深長地說道。
    果然此言一出，那人目光一掃陰霾，不似昔日裏的溫柔疏離，眼角眉梢漸次而微妙地染上無言的親昵，恰如潤物細無聲的春雨，直入人的心田。
    也許隻有涉及到對大哥有益的事，那人才能如此的放開心扉。趙匡義不知道自己是該為此高興還是悲哀。但這些都已經來不及去想，他下意識裏覺得無論如何，能與趙普再走近一步也是好的。
    哪怕是因為第三個人。
    春夜滿目清幽的色彩裏，趙普目送著他的背影遠去，心裏忽然一陣悲哀。
    ——有一些話現在不說，怕是永遠也沒有機會說出了。
    他良久靜默，直到身後傳來鞋履踏過草叢的聲音。轉過身，目光撞進幽深的鳳眸。
    梨花擦過纖長睫毛，水波映在那鳳眸裏。
    他笑，執起他的手，動作自然親昵：“匡義？嚇我一跳。”
    趙匡義極力掩起方才心底的深深的哀慟與那一絲微妙的妒意，任憑他握著自己的手，垂眸淡淡地嗯了一聲。
    這副難得的乖巧模樣顯然極大地取悅了趙普。趙普挑眉一笑，目光一轉瞧見左右無人，便順勢將他攬在懷裏，一隻手扣在他腰側，感覺到對方身子明顯地顫了一下，於是笑得愈發得意。他此刻聲音低沉略帶沙啞，聽起來十分曖昧：“我送你回去……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