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了冷家老宅後，冷攸嗣先是用他衣袖中的銀兩遣散報喜人，替王氏解了圍，然後便去往祠堂上香。
    冷容止也跟去了，但王氏不讓他聽他大伯冷攸嗣口中的念詞。被攔在門檻外的容止隻能看到他大伯頭上開始升起的白煙，隨後二伯冷文也來了。
    冷文紙傘一丟，跌跌撞撞地衝勁祠堂裏屋，跪倒在地。那一夜，冷容止高高瘦瘦的二伯和矮矮胖胖的大伯，在祠堂一直跪到天亮。
    冷容止問其母王氏為何，王氏隻說他們都是膽小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緊張容止父親將來會帶給他們災禍。
    可後來，正是這兩個膽小的人，教冷容止撥算盤、執筆識丹青，接管了他父親冷崖的職責。
    自那後，大伯冷攸嗣說要把錢莊留給容止，要人人都叫他錢莊的小東家；二伯冷文則開始帶著冷容止遊藝於一些教坊中，撫琴弄樂的琴師、執紅牙板而歌的女郎、他們看著飄然的絲帶劃過冷容止小小的臉頰，舉杯而笑。
    王氏自然對此很是憤慨，她要帶冷容止和冷綠珠去金陵，接受他們父親冷崖的正統教育。
    可惜王氏精明，卻遇上了冷家人。
    “弟妹，此去金陵的盤纏我可以給你出，水路上也不安全，想要哪個夥計護送？你盡管提，隻是有一個條件——竹兒必須留下！”
    “弟妹，你到了金陵安頓好之後再來接小竹兒也不遲，我們都是他的伯伯，還會虧待他不成？”
    “弟妹，說句不好聽的，三弟家信裏沒提接你們娘兒三過去，別是那邊有了小老婆，你要去可得趕緊！”
    冷家的冷攸嗣冷文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王氏聽得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咬著牙，她也無奈，畢竟，容止非她親生，自己這麼多年，當親生兒子看待，也算仁至義盡。
    “兩位哥哥，那容止就麻煩你們了，你們要好好待他。”
    王氏抱著綠珠踏上北去金陵的大船時，冷崖在金陵也住了三年，冷容止整九歲，小日子本過得舒坦至極致，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大群可以一起歡笑的夥伴。一個近三年未見，隻憑家書上的隻言片語維係交流的父親，未必如旁人所期待的那樣，是要冷容止時時刻刻去想念的。
    但是，這下，娘親和妹妹也要走了，去見識爹爹未在家書上提及的金陵的繁華，去同那個並不可親的爹爹團圓，而自己則被無情地留了下來。冷容止還是如眾人所想的那樣，難過了。
    船開的那天，冷容止堵氣沒有去碼相送。
    從雞鳴天亮到午後日暖，他都躺在床上，直挺挺的像個死人一樣，在床板上躺了好幾個時辰。
    辰時，太陽偏西，他的大伯們回來了，大伯們遞給冷容止一塊玉佩，說是王氏留給他的、冷崖曾經戴過的。
    冷容止一言不發，從鹹濕的被窩裏伸出一隻手來，直接把玉佩往一個地方一摔，甚至還沒看清摸起來花紋繁複的它，到底雕的都是些什麼的圖案。
    一切的憤怒，都是那樣的急於表達，表達著冷容止自以為是釋然的盲目任性。
    “生不拜年，死不吊孝！”許久之後，這個六歲的孩子還學起大人們的這句話來，表情那樣的誠摯，像臨敵時刻，將士們的豪言壯誌那樣認真。
    “生不拜年，死不吊孝！”這本是送王氏去金陵的錢莊夥計身上揣著的書信上唯一所書的八個字。據說，當年全巷的冷氏族人，都在這八字小楷旁的一旁，按上了自己的紅色指印，一圈圈的紅指印有如道道傷痕般，訴說著先輩的教訓。
    “此後冷崖便不是我們冷氏之人！”冷氏族人說。
    幾乎是同時，冷攸嗣出錢修了祠堂，重整族譜，冷崖的名字在族譜上消失了。
    一同消失的，還有冷容止的一些記憶。他不再耿耿於懷著父親為何總是冷冷淡淡的、不再攢著主意默算著下次要怎麼引起突然回來的冷崖的注意、不再偷偷去背些深奧的詩句……
    ——回避。就像他們冷家人回避權力一樣，把想了要傷心的記憶藏起來，甚至是那個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