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再握起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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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冷容止還未出過遠門。金陵——於他而言,是個百聞不得一見的地方。
他冷家的祖輩,在高祖父那一代,便跟著前朝難民南遷至今日的東唐,在有東都之稱的臨安建了新祠堂。
“以後,以後這兒,就是冷家人的根了!先祖們、我逝去的冷家同胞們,保佑我冷家從此遠離權力的禍害,保佑我冷家人世代平安……”
七十二塊靈牌前,那位唯一幸存的高祖父大聲疾呼,一襲白衣湧動,麻衣的褶皺裏滿是哀傷。他的雙眼黑黑洞洞,滾燙的熱淚來自一旁的紅燭,血一般的顏色,血一般的溫度。
血,是東唐滅了大齊的血。
那是洛陽冷氏一族近乎滅門的一年,往昔的將軍、大人,無上榮耀的正二品、從三品高官,全都跟著一位繈褓中的末代帝王,殞命於新勢力的利刃之下。唯一躲過的,隻有早年出家隱於山野的高祖父。
那一年,他還了俗。
親人的鮮血,讓幸存者明白——權利是一柄利刃,無人能擔保自己握著的那一邊,是刀背,還是刀刃。
明智如佛的做法,是放下。
“冷氏族人,終生不可離開臨安,終生不可科舉!”
一直到冷容止出生的那一年,冷家全族,都遵守著這條族規,養成種非比尋常的安土重遷風氣。
冷容止的父親冷崖,是冷家第一個走出杭州府,踏進帝都金陵的冷家男人。他的族人們都說:老祖宗飽含著政治熱情的鮮血,於今天,又歡愉地流淌在冷崖的體內;而冷容止說,那是帶著冰渣的血脈。
那時,東唐立國已逾百年。容止祖父的身軀安詳入土,與其耕耘了一輩子的黃土融為一體;容止大伯肩上的貨郎擔也變成了他小錢莊裏的珠子算盤;容止二伯的曲子開始在花街柳市中搶手起來;三叔公、大堂哥、二爺爺……冷家出了住持、裁縫、鐵匠……
冷家人塞滿了甜酒巷。
甜酒巷裏的冷家人呐,都那般可親可愛,他們保留了冷家人的務實和上進,老老實實做小老百姓。
他們背負著兵役、賦稅,同鄉人們無異。
冷氏發光的前朝記憶,則隨著族中老人們的逝去,都消散在祭祀的檀香中。
香已冷。
偶爾也會有一兩聲歎息,但那些歎息中的後怕總是長過悔恨。
他們從不吝嗇先祖們的那些老什物,各色各料的朝服,都可以成小孩子襠下的尿布,隻要拆掉那些會惹禍的海圖紋。
因而,當冷容止長大後再遇到皇族子弟,眼皮子都不多抬一下,也許便是從小屁股底下就都是一品大員在伺候著,眼高了。
“冷家人隻有把海圖仙鶴墊在屁股下才是可愛的,要是掛在胸前,那都是可惡的,可惡得如我那的父親一般。”冷容止這麼說,是因為冷崖,那個曾拋棄他的爹爹。
順德十八年,冷容止出生的那年,冷崖開始他的科考之路。
出了甜酒巷,美酒便要餿成醋,冷家人休眠了百年的野心又開始跳動。
順德二十四年,殿試也叫冷崖過了。那時的科考,兩年一次。再加之先前的州試、省試,冷崖連中三元,可冷崖的族人們對此卻都是後知後覺的。
是“君子行先,言後從之”?
先按下不表。
再說那個陰雨連天的五月,冷崖並未衣錦回鄉,是報喜的差人替他傳達了這消息。
他們披著蓑衣,唐突地掀開雨幕,闖進冷家大宅。
小鑼敲著,邦邦邦……嗩呐舉著,沒有人吹,嘴是用來說話討賞錢的。
“冷崖老爺高中狀元了!”
“冷崖老爺中舉了!”
他們的聲音竟然蓋過了青瓦簷奏出的水柱聲。
六歲的冷容止很驚恐,而還沒等他跑到娘親王氏跟前求撫慰,就被湧進家宅的人群衝到了一邊,擠到了灶房門口的大水缸旁。
砰砰砰——爆竹聲響起,大水缸裏的兩抹紅色閃了一下,伴著一個咕咚響的水泡,水麵恢複至幽寂和深黑。
他們嚇住了冷容止,也嚇住了祖父留給他的小魚。
“哇哇哇——”還有他原本在臥房裏熟睡的妹妹綠珠,女娃的啼哭聲銳過容止祖母的大剪刀,拉回了他的魂。
“容止!”王氏從人堆裏走出來,喚著他的名字,她神色即慌張又明快,以至於冷容止的兩眼都不好意思露出幽怨之色。
撇撇嘴,他想好吧,他這就去哄綠珠。
王氏見兒子撇嘴,噗嗤笑了一聲,她高興地說道:“竹兒,快去叫你大伯來。告訴你大伯,你爹爹中狀元了!穿上你爺爺的蓑衣,這四麵來風的天氣不好打傘,雨不大,你快去快回,娘這邊離不開人。快,也要叫你大伯馬上來!”
去世祖父的蓑衣,那是平時不準冷容止玩的,冷容止興衝衝地去了。
是的,容止的母親王氏是個精明的人,她知道怎樣正確地驅使一個孩子給父母做事。直到後來冷容止同冷崖的關係東窗事發,她還依舊能處變不驚,不做聲色地與父子倆在一張桌上吃飯。
斜風細雨裏,冷容止張開蓑衣,幻想著自己是鳥兒一樣地跑向大伯的錢莊。
一切隻因他的年幼,和背後這間冷家大宅,使得他對父親的高中所感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