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開院門就撞見了一個血人，即使李延年曾經見過比這恐怖許多的場景，也著實被嚇了一跳，身體無意識地向後退去。
    可那人身手很是敏捷，打從李延年一出現，便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擺，這會子身體也隨著他向後退而前傾，被門框一絆，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李延年呼了一口氣，從驚訝中逐漸恢複，蹲下身小心地去探那人的鼻息，見他染了血的嘴唇還在不停顫動仿佛在微弱地說著什麼，便把耳朵附過去屏息聆聽。
    那人見他靠近，順勢鬆開了他的衣服轉而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有人…想…殺…我，救我。”
    斷斷續續說完了一句話，便徹底昏死過去，出於求救的本能，他仍是緊緊抓著李延年，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株救命的蘆葦。
    其他幾個小孩被剛才的一連串響動引了過來，看到那倒在地上的血人，麵色都不大好看，五妹還是頭一回見到人身上見血，心下害怕，身體不禁向廣利那邊近了些。唯獨小三子倒還鎮定，繞過李延年去關上了院門，還不忘仔細檢查了一下外麵的狀況。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他們住的地方處於偌大的長安城的邊緣，甚是僻靜，院外一片漆黑，隻能零星聽到幾聲狗叫。
    “外麵沒什麼情況，這人是怎麼找上咱們的？”
    李延年沒吭聲，麵色有些凝重的看著自己被死死抓住的手腕，那人即使昏迷仍是用了很大的力氣，自己的手腕甚至被抓出了一道紅印子。
    “你們先過來幾個人，幫我把他抬進屋裏，五妹去燒點水端來。”
    幾個人費了很大勁兒才將那人抬進了屋子，一個完全失去意識的人本就是極重的，更何況他手裏還拖著一個李延年不肯撒手。廣利和小狗子幫那人換下染著血的髒衣服，檢查了一下他身上受的傷，傷口雖多幸好都是皮外傷，沒有傷到骨頭，便七手八腳地幫他上了藥簡單包紮起來，又換上了一件幹淨衣服。
    被這麼一鬧，原本打算出去彈曲兒的李延年也走不成了，幹脆接過五妹遞過來的濕布巾，用空著的一隻手去擦拭那人沾滿血汙的麵孔。
    那人身上雖然沒怎麼受傷，額頭卻受了不止一處撞擊，其中有兩處特別嚴重，還在不斷滲血，傷口周圍的一部分皮膚腫了起來，李延年不禁放輕了手中的力道，頗為小心的替他擦拭。
    漸漸地，那人麵上的血汙被擦淨，露出了一張極為英俊肅穆的麵孔，斜飛入鬢的眉，微微抿著的薄唇，一雙微微上翹的鳳目緊閉著，麵容雖然尚帶幾分青澀，棱角已然有如刀削斧刻般清晰分明，不難想象在不久的將來，這將是一個多麼英偉的男子。
    五妹雖然與一群大男孩在一起生活慣了，還是頭一遭見到如此英俊的男子，不禁羞紅了臉，不敢再看向那昏迷的少年。
    廣利他們幾個少年心性，原本就對比自己長得好的同齡人懷有幾分敵意，見五妹這種反應，可是嫉妒壞了，心裏都在琢磨著，等這小子醒了，說什麼也要想辦法把他給擠兌走，五妹可是他們捧在手裏爭相寵愛的一枝花，誰都想獲得她的青睞，憑什麼被這來曆不明的小崽子搶了先。
    李延年和其他幾個一比，倒是最鎮定的，雖然他也承認，看到這張麵孔時，他的心髒不禁漏跳了半拍。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行男風不過是圖一時新鮮，骨子裏還是更愛溫香軟玉的美女佳人。可對於李延年，他如今已經坦然接受，自己一輩子隻會喜歡同性的事實，可謂是天生的斷袖，他有很多機會可以出入章台，頭牌名妓也見過不少，可對女人竟是完全提不起興致。可若是見了容貌身姿出眾的男子，他的一顆心卻會如女子般砰砰亂跳，他並不喜歡麵孔雌雄莫辯，身段比女人還妖嬈多姿的小倌，那樣的男孩他從來不會多看一眼，他喜歡的是那種英氣勃勃的男子，他喜歡他們身上充滿陽剛的味道。
    但就算眼前的這個少年是他最喜歡的類型，一直被死死抓著手腕也不是件舒服的事情，所以李延年正在竭盡全力，想從這少年手中掙脫出來。
    可誰知被他這麼一掙紮，昏迷的少年驀地睜開了雙眼，深潭般的目光直直望著他，似是要將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看穿一般，手上的力度卻是絲毫沒有減輕。
    “你醒了？”李延年試探著問他
    那少年起初沒什麼反應，仍是直直望著。
    李延年以為他隻是被夢魘著了，正想繼續把自己的手腕抽出來，那少年忽然伸出空著的那隻手，在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抽了李延年一個耳光，力度不重，可卻帶著濃濃的責罰意味。
    “操，掙紮個屁，被老子握一會兒能脫層皮啊。”他小聲嘀咕著，拽著李延年的手翻了個身，換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又昏睡過去，那樣子看起來，神智並沒有完全清醒，
    李延年被他一巴掌打愣了，長這麼大，除了他那個後娘還真沒誰敢扇過他耳光，按照慣常的習慣，他一定會狠狠打回去，可看這渾身是傷的小子躺在床上睡得哈呼哈呼的，他真有些下不去手。
    其他幾個見那小子渾渾噩噩的打了李延年一耳光，以他們大哥的脾氣，肯定不會白白挨揍，這會子誰也不想攔著，都等著看熱鬧，可誰知李延年竟是沒什麼反應，反而老老實實被他抓著。
    “都賴在這做什麼，哪涼快哪待著去。”李延年清楚這幾個混小子都什麼德行，再加上平白挨了一巴掌心裏不痛快，沒好氣兒地出言趕人。
    那幾個見無熱鬧好看都各自回去洗洗涮涮準備睡覺去了，李廣利因為和李延年同住一間屋子，便悄悄的留下，站在他大哥身後，仔細打量躺在床上的少年。
    這少年怎麼好巧不巧來投奔他們呢，以他哥直來直去的性子，定是不可能放任不管的。當初餓得隻剩半口氣的小狗子和小六子貼上他們不肯走，他哥麵子上大罵他們是沒用的米蟲，卻從來沒真往外攆他們，如今這倆混蛋小子倒也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不分你我。隻是這少年，雖然衣衫破爛，但一看便知身份地位不凡，如今不分青紅皂白地收留他，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他昏迷前說，有人要殺他，要咱們救他。”李延年解釋道，
    廣利點了點頭，心知這回是躲不過麻煩了，也不再多說些什麼。
    “可惜了我這一身衣服，將來非讓這小子賠我一套更好的。“李延年身上穿的是他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幹淨衣服，如今白淨的布料已經被血染出了一片黑紅，怕是再洗不掉了。
    廣利幫他解開蒙在臉上的青紗，露出了那張被他畫的極醜的臉，屋裏隻點著微弱的燭火，微弱的光光映在那張鬼魅般的臉上，連他都不免眼皮一跳。
    李延年見他被嚇到，幹脆故意裂開嘴角，做出大笑的神情，醜的驚世駭俗的五官聚成一團，唯獨染得通紅的嘴唇向兩側咧開，廣利心中一陣惡寒，登時黑著臉向後退了一步
    “怎麼樣，我的畫皮手段越發高明了吧？”李延年頗為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醜臉
    “大哥，先前我的擔心實屬多餘的，你頂著現在這張猴臉，走在大街上，保準會被花盆鞋子什麼的砸死。”不怪他反應激烈，實在是這張臉的衝擊力太強，
    李延年眯了眯眼不懷好意地打量起床上被哥幾個胡亂包紮的像粽子一樣的少年，眼珠滴溜轉，報複他的鬼主意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
    從廣利的角度，就看到他哥頂著那張詭異的臉露出了猥瑣至極的表情，心中又不禁泛起一陣惡寒，他哥也夠可以的，把自己畫的一次賽過一次的醜，到這份兒上，實在是太他娘的添堵了。
    “廣利，你說，這小子毀了我的衣服不說，剛剛竟然還敢扇我耳光，改天我用這副麵孔嚇他一下如何？”
    廣利低頭思索了片刻，眼珠子一轉，嘿嘿傻笑一聲，連忙點頭讚同。
    “別說我不知道你這小子在想些什麼，喜歡五丫頭就要盡快下手，我看她對你也有幾分意思。”
    廣利眼中精光一閃，登時也不覺得他哥那張猴臉醜了，“真的？怎麼看出來的？”
    李延年很是不屑地看他那副猴急的神情，心裏想著，平時倒是擺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內地裏還是個沉不住氣的毛頭小子，便將自己的觀察一五一十地同廣利分析了一遍。
    哥倆聊了大半夜，最後實在熬不住了。
    李延年的床被那來曆不明的小子霸著，隻得伸出腳丫，放輕了力度將那人往裏頭踹了踹，方才躺在外側，顧不上手還被抓著，歪倒在一旁睡著了。
    很多年後，當他無力地蜷縮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裏，被緊緊禁錮著，李延年還會想起當時的場景，若是當初讓那少年自生自滅，他往後的境遇會不會和現在截然不同，廣利依舊是他最懂事的弟弟，小狗子和五妹都還好好活著，小三也不會想盡辦法折磨他，恨不得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還有娃娃，被他視為眼珠般疼愛的小妹妹，他多希望她永遠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被小心捧在手心嗬護，而不是內心扭曲，喪命於勾心鬥角。
    這麼些年，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僅僅是一念之差，原本珍惜守護的一切都留不住了，當初所有美好的回憶，如今卻如插入骨髓的倒刺一般讓他日夜飽受煎熬，難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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