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城華府半囚籠 第一百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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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雲中身在空中,不及抵擋,壓根連瞧都瞧不清。
巨鐮飛旋如輪,直襲付雲中胸前。
最後時刻,卻恰好轉至鐮柄,橫側而擊,再將付雲中向空中推遠推高數丈!
付雲中腦中暈眩,被推遠開去才回過神來。
龐然巨大,默然生威,幽然鋥亮,似鐮似戟的“玄鉤定命”,被付雲中身軀一阻,回彈,自空中,跌入腳下已崩作萬丈深淵的地底中去。
巨鐮盤旋閃出最後一道好似洪荒而來的幽冥之氣,不知為何,連絲絲滲出的淩然絕拔都成了溫柔的光,不發一言,收翼閉眼,好似這一刻,才終於安然而欣然,接受了作為神兵帝王,永恒沉睡的命運。
玄鉤已葬,付雲中抬眸,被前頭另一道青輝吸引了視線。
青淚如凝,握在重霄手中。
付雲中已看不清,也聽不清了。
但他想,重霄果真是在笑著的吧。
笑著,高抬手,將“青雲玉令”,這雲墟城留存於世的最後一個證據,追隨玄鉤,擲入地底深淵!
青輝如淚,劃過人間。
正是晚霞入暮,最為五彩壯闊之刻。
隨著整個大地,低沉磅礴的奏響聲。
同樣如玄鉤般,亮出最後一道不再淒美,告別命運,滿足微笑的弧光。
跌落。遮蔽。掩埋。湮滅。
自此,天地作蓋,山川為鋪,日月當扃,草木相伴,重歸八百四十年前。
遠遠,傳來重霄故意放聲說與他聽,深沉而洪亮的話語。
“從今往後,我將繼承我母係先祖仆固懷恩的英勇,和他未竟的遺誌,以仆固為名,更名為仆固•俊,重歸回鶻,平定家國,驅逐吐蕃,開創屬於我自己的天下!十年後,若有緣,西來高昌,你我再聚首!!”
聽見重霄此句,霎時有豪情萬丈,自付雲中胸中燃起。
他瞧不見,卻比瞧見更清楚地看見,重霄此刻麵上,是比青雲玉令之上的筆力刀法更不事雕琢,颯爽入骨,豪氣幹雲。
重霄已決定了。
這,才是從來無所謂,無所求的重霄,久久未決,苦苦追索,屬於他自己的自由,與意誌。
也隻有這個重霄,能葬了追雲,葬了玄鉤,葬了玉令,真真正正,葬雲成墟!
付雲中在心頭笑了。
果真,重霄才是比任何一個其他人,更適合成為青尊之人。
還做到了任何一代青尊,哪怕最後的付雲中,都做不到之事。
付雲中目力勉強所及,還有另一道此刻騎牽各一馬靠近,立於遠些地方候著的身影。
年輕,頎長。一雙熟悉的,略帶孤高的狹長眼眸。
遠遠地,桑哥下馬,向著付雲中,以與阿姬曼同樣自幼信奉的摩尼教禮儀,雙手握拳,交疊胸前:“願光明之神,永遠守護你。”
付雲中看不清桑哥的麵容,聽不見桑哥的低語,卻認得桑哥的身形,和動作。
他知道那是桑哥,來接他此世唯一的親人了。
那麼,重霄的決定,便不會悔改,也不必悔改了。
有桑哥,更有阿姬曼留於此世的力量。
放下擔憂,付雲中在已支撐至極限的痛覺中眼前一晃,氣息遊絲,視線灰白相間,差些瞧不清重霄攀上馬背,與桑哥並騎離開的身影了。
再一晃,一黑,頓時跌入一個無處抓手踏腳,周身幽暗冰冷的地窖。
黑,寒,卻是輕鬆的。
輕鬆得好似脫體而出,毫無疼痛,解脫悲苦,拋卻一生。
不拋卻,也不能如何了。
重霄已盡全力將他推高推遠,可此處懸崖峭壁,地動山搖,即便避開萬丈深淵,憑付雲中現下,不論跌落何處,皆是拋卻一生了。
無邊黑暗裏,周遭寂靜無聲,自心頭騰升的無聲意識,拷問付雲中自身。
——是否,還有何不願放下。
恍惚間,前塵如煙,飛光而逝。
不論何時,不論何處。不論曾經姓什,不論即將名誰。
付雲中微笑。
他已作為付雲中這個人,生、離、死、別。
終於不再需要微笑與胸懷包藏風雨。不再需要肩膀和脊梁再經滄桑。
他要做一件事。已做完了這件事了。
披荊斬棘,無路造路,最後一步,都已跨過。
——不曾。
無悔而答,便似瞧見黑暗盡處,一點光。
越靠近,越是明亮而溫暖。
穿越那處,便該迎來無盡的祥和,與安寧吧。
——那麼,他,呢。
無需名字,自然知曉,此他,指的是誰。
記憶當即書冊般翻卷,初遇,照料,培養,利用,猜忌,明爭,暗鬥。
終於,彙作一句。
你當然不會與我一起死,你壓根就沒想過與我一起活。
恍惚之中的付雲中,一時焦躁,苦笑,卻更放鬆了。
他當然知道的。自打活著重歸雲墟,付雲中便沒想過活著出去。隻是也被崽子發現了。
他家的崽子,終不再是初見時,瘦骨嶙峋,惹他憐惜,不由保護的崽子。
崽子長大了,可以放手,任他獨自去了。
不必回答。皆放下了。
意識淨空,悠悠遠去。
白光愈加熾烈,溫暖包容,棲息神魂,靜待輪回。
便將與雲墟一道,告別一切,重歸虛無。
指尖觸及溫暖當下,忽似自黑暗的另一個盡頭,急電般打來一道雷鳴般的喚:“——付雲中!!!”
恍然間差些辨不清是誰人的音色,自化外之地直擊心底,餘音轟鳴。
心頭一個意識飄過:“崽……”
頓止。
想起誰人道,哪怕夢話,也要好好地說出我的名字。
他,究竟叫什麼呢。
一個名字,席卷而起,鎮古洪鍾般敲入心田!
渾身冷顫著,付雲中大吸一口氣,驚醒過來。
半空,山穀,夕陽萬頃,地動山搖。
大夢初醒,不過須臾。
隻是多了背後一個溫暖懷抱,和眼前一雙蓄滿淚水,遍布血絲的雙眸。
付雲中想,大略,該是溫暖的懷抱吧。雖然感受起來,除了疼痛和冰冷,再無其他。
然眼前一雙眸,真真切切,抖抖顫顫,反是在付雲中乍睜開雙眼之時,傻傻愣愣,絮絮落下淚來,猶不自知。
付雲中不由無聲笑了。
見了付雲中這蒼白無力的笑容,飛聲才回過神來,半抱半拽著付雲中落向地麵,邊仍未自驚駭中清醒般答道:“是……我是你崽子……我在這兒……是我……”
付雲中想了想,知道是半夢半醒間出口的一個“崽”字,被飛聲聽去了。
努力放眼,瞧了瞧周身,飛聲已帶他至安全之處,重霄及桑哥的身影,再瞧不見了。
想來,重霄與他語間,似多次掠過他的肩頭,看向他身後某處,又故意將他往那處空中擊去,該是早已瞧見匆匆趕來的飛聲了。
付雲中落地,已無法好好立於地,隻得半跪著伏在飛聲肩上,
不多會兒,飛聲肩頭胸襟,已染上斑駁橫斜的鮮紅。
長長吸了口氣,付雲中抬了抬腦袋,還是支不起來,悶笑道:“不……崽子……是飛聲……”
聲音極輕,嘶啞渾濁,飛聲一字一句,聽得明白。
不。不是崽子。是飛聲。
想起當時話語,飛聲當下又紅了眼眶,唇瓣輕顫,思緒混沌:“不,我是……我是你崽子,我是飛聲……”
付雲中又笑了。想搖頭,還真沒力氣。
他想告訴飛聲,崽子和飛聲,是不一樣的。
隻有飛聲,讓他甘願放棄溫暖包容,暫緩棲息神魂,重回悲歡人間。
可他沒力氣。隻好長長歎了口氣。
飛聲隨著付雲中跪坐於地,擁著付雲中,指尖冰冷,不知該扶在何處。
付雲中背上被玄鉤定命撕裂的傷處,幾與當年歸青俊留在他胸前一般大小,隻更猙獰而鮮活。穿透胸中破開,洞穿的血肉如何修補,連掩住、掩飾都要不得了。
飛聲掌心指尖落處,皆是華貴墨袍之上,或冰冷或溫暖的鮮紅。好似裹著墨袍之人的生命,也即將隨著掌心指尖不斷滲出、濡濕、滑落、冰冷的溫暖鮮紅,絲絲流走,再不回頭。
飛聲知曉。
他留下他了,卻留不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