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城華府半囚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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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高水遠,天青雲淡。
    雲墟之巔傳來,洞若觀火的簫聲。
    蘇夕言與重山各自愣了一愣,頓了塗抹膏藥的動作,看向窗口方向。
    花窗半掩。
    即便全開著,這個方向,他們也是瞧不見雲墟之巔,玄寂宮中,最適宜觀賞冬月迎雪的懸空巨石之上,吹奏者飛雲淩霄的目光。
    不多會兒,更遙遠之處,琴聲相和。
    還是蘇夕言先回頭,與重山對視一眼,複又低頭。
    蘇夕言已向重山道了經過。
    二人皆知簫聲出自誰,琴聲出自誰。
    送別一般的簫聲,臨行一般的琴聲。
    “你,是在難過麼?因為她曾是你嫡親師父?”重山輕問。
    蘇夕言點點頭,又搖搖頭:“當年她待我最好。晚來風裏那麼多徒弟,我亦不是資質最佳的一個,她卻自始至終耐心細致,風雨不改,待我最好。當年父親有意隱瞞我的身份,我隻當她並不知我便是父親獨女,晚來風的少主,是真心待我好,如今看來……”
    重山點頭,正垂眸想著什麼,忽然瞥見一道晶亮隱約劃過視野,驚得趕緊抬頭:“你怎的了?為個焚音……”
    眸光含淚,蘇夕言瞥了一眼重山:“有臉說我。也不知當年是哪個為了自家嫡親師父和大師兄,哭得肝腸寸斷,幾天幾夜沒吃飯,傷心得臉都黑了,還想擅闖沙關,孤身一人去……”
    “哎哎!”重山啞口,尷尬地撓了撓頭,抹了自己一後腦勺的藥香,“那不一樣!那時候不是還丟了個重明麼……”
    說到重明,蘇夕言眸光一黯。
    重山當即會意:“你傷心,還為的重明?”
    蘇夕言不答。
    “他沒事。”說著,重山卻也皺了眉頭,不免擔憂,“都到這兒了,他不可能出事在這種節骨……”
    話未盡,蘇夕言長長吸氣,忽打斷道:“重山,他不是重明。”
    重山一愣。
    “他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重明了。”說著,蘇夕言撫上腰腹之間。
    隻有那一處深重內傷,不是阿姬曼的手下留下的。
    眼前猶是付雲中笑意驟冷,指尖忽閃月白,指節回扣翻轉,一掌拍向她腹間。
    蘇夕言知道,她沒那麼容易騙過付雲中。
    還都是小不點的時候,重明已見慣她使的易容之術。蘇夕言當時年幼,技法青澀,但比起尋常易容者來講,早已嫻熟太多。
    被付雲中看穿不是青禾而心生提防,甚至出手,都是正常的。
    所以當假扮青禾的蘇夕言忍住腹間劇痛,直撲入付雲中懷中時,付雲中身形一沉,雙掌上錯,再使力一扭、一夾、一掰,勢必將她雙手關節全卸,她也忍了。
    可當她帶著喉頭血腥,艱難氣喘,以原聲呼喚重明之時,付雲中眸光一震,劍氣頓收,卻並未收力,擒住“青禾”雙手製住,隻身形隨“青禾”力道一退,撞開身後房門,重回房中。
    是真的並未收力。哪怕雙雙跌坐地麵,確信蘇夕言的確是蘇夕言,沒有陰謀,不留後招,是真冒死提醒他而來之前,分分刻刻,都足以致懷中弱女子於死地。
    “以前的重明會為了我,為了你而去死。現在的,不會了。”抬頭,抬眸,蘇夕言正對重山亦已察覺,目光顫動的眼,又是兩道晶亮,花落雙頰,“現在的,已經是付雲中了。”
    山高水遠,天青雲淡。
    簫聲靜寂,琴音百轉。
    自天元宮看,似在玄凝宮內。自玄凝宮看,又似在天元宮內。實則地處天元宮宮牆之後,一麵環湖,三麵環竹,與諸宮隔斷之隱秘小院。
    少年人隨意靠坐回廊之下,一手搭在膝蓋上,漫無目的,瞧向院中。
    身後一人席地恭謹正坐,隨時服侍,忽而聽見琴簫相和,身形動了一動,瞧一眼少年人。
    少年人麵色沉凝了會兒,又如此前一般,隻多了賞月聽曲一項。
    身後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便繼續垂了頭。
    不許久,琴聲蕭瑟,簫音淒涼。
    少年人終於開口:“你瞧,院子後頭,葬著阿伯的骨灰。”
    身後人聞言抬頭,順著目光,看向院中,靜湖之畔,綠草從中,幽暗角落。
    夜了,什麼都瞧不清。
    “你瞧不見的,都填平了,蓋著草。還是付雲中看著我埋,幫著我填的。那兒埋著的,卻不隻阿伯一個人。”飛鬆目光安寧,繼續淡淡說著,“阿伯為了救我,耗盡最後一口氣。可付雲中埋的,有敵人,有友人,有無辜的人。唯一的共同點,他們都是因了付雲中而亡故,全燒作了飛灰。付雲中就這麼堂而皇之,把他們安頓在此,誰都發現不了。又有誰能擅闖雲墟,還找進這個隱蔽角落,專人把守的小院呢。”
    小院之中,僅隻二人。
    瞧不見之處,又何止二人,三人。
    “付雲中說,他都快記不得都叫什麼。他說,反正那些名字,都是應該被遺忘,也遲早會被遺忘的。但是那些命,永永遠遠地在,擔在他的肩上,陪著他往前走,直到他走完最後一步路,不論有沒有走到他想去的地方。”
    身後人靜靜聽著,看回飛鬆,目露擔憂。
    飛鬆搭在膝蓋上的手一邊輕輕和著遠方曲聲,打著節拍:坦然道:“阿伯走了,你輩分最輕,武功不高,也沒什麼更多好逼供的,甘願喝下藥酒失了聲音,也要來照顧我,很感激你。其他人關在牢裏,付雲中許諾過不會虧待,你不用擔心。如今我歸屬大師兄親自照管,即便出了這個院,也不會有人敢把我怎樣,包括,吐蕃而來,大妃和我哥哥仁丹的人。更不用擔心我會想不開。付雲中第一天帶我來這兒,就遞了我把鋤頭,一起挖坑。那天他還對我說了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我莫名就心安了。他說,隻要我比他走得早,他就好好送我一程,也把我燒作灰埋在那兒,和阿伯一塊兒,再在我邊上挖個或許永遠填不了的坑……”
    飛鬆說著,眉目分外溫柔地笑了。
    “留給他自己,就當陪我,雖然可能,沒有人會送他那一程了。”
    簫聲靜寂,琴音百轉。
    琴聲蕭瑟,簫音淒涼。
    晚來風,樓台之上。
    青青禾尖般的姑娘,依舊一身水紅長裙,細致描畫,金玉妝點。
    隻身一人,聽著曲聲,遙遙望月,許久許久。
    白瓷酒壺酒盞,擱在身前樓台欄杆之上,已然涼透。
    青禾麵上酒暈更深了些。茫然直視的眸中微微閃動的,卻已不再是嬌羞。
    終於,輕聲一笑,提壺,斟酒,潑向空中。
    白玉般的酒盞,白玉般的指節,不知是哪個輕抖成顫。
    千種情愫,琴簫相和,皆化無聲,托付雲中。
    琴聲蕭瑟,簫聲淒涼。
    送別之哀,離別之惻。
    玄凝宮中,與往常一般,文尊李長帆坐於書案,寫著家書。
    偶爾來玄凝宮找李長帆玩兒,順便搗個亂,扯了家書就念的江見清不在,李長帆也能更專心致誌,細細寫來。
    再掰幾個指頭,李長帆入雲墟也近十個年頭了。故鄉長安,說近亦遠,隔著個紅塵與靜土的區別。好在禮尊向來開明,從不幹涉門徒與故土家眷往來,不至幹擾清修即可。老人的話講,修行是為斷絕紛擾,可哪兒的紛擾更多更煩人,還說不定呢。
    琴簫和鳴,漸至低沉。
    案上燈豆,昏黃閃爍。
    邊上擱著已寫好的四封家書,內容並無大差別。手上的,是最後一封了。
    寫著寫著,動作卻越發緩慢,直到頓住。
    細聽細辨,遙遠處的琴聲,終是再聽不見了。
    燈火一跳,噼啵一聲,拉回李長帆的神思。
    僵了手臂,毛筆所觸已是墨跡一片。
    忙擱了筆,提紙細看。
    “這一張,是用不得了……”
    說著,想起什麼,李長帆忽苦笑了一聲。
    “這一封,也已不必再寫了吧……”
    折紙,湊近燈火,點燃。
    眸光憐憫,瞧著白紙黑墨,化作灰飛,隨風入空,伴著明月,相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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