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節奏一致，從始至終。搗完了罐子裏的，停一停動作，略哆嗦著手，自邊上屜子裏頭取些新鮮的。
    季老又在搗藥了。
    一向冷淡，不問世事的蒼老麵容卻一反往常，掛著由心而發的微笑。
    隻做事不說話的習慣也突地改了，邊搗藥，邊絮絮道：“剛到的？餓了沒，光喝茶可飽不了肚。”
    已坐在一旁榻上，手捧著季老方煮的熱茶，女子溫柔地笑：“用著您老珍藏多年的邢窯白瓷碗，喝著您從不輕易待客的顧諸紫筍茶，我還敢喊餓麼。”
    老人哈哈笑。
    女子輕吹著熱茶，繼續道：“來倒是前日便來了，卻是昨夜入的榆林。趁著雲墟城昨晚迎回‘初兵行’人馬，雞飛狗跳，人人自危，無暇他顧，我們行事也方便得多。”
    季禮點頭：“昨夜啊，真是連榆林全城都沒睡好，鬧騰了一晚上。聽聞他們不但在沙漠深處遭遇異獸，被武尊所叛，還差些被吐蕃人趁火打劫，最後又被官兵所救，可又似乎差些打了起來。隻有一樣是確定的，他們真找著第四十代青尊了。哎，真找著了啊……找了多少年了……”
    聽著季老感慨，女子低垂目光，直到最後一句，目光抖落般地閃，又更垂了眸子，嘴角噙笑，靜靜喝茶。
    季禮道：“您在那裏頭，還好嗎？”
    女子沉吟，道：“不算太好，至少不太壞。畢竟，和雲墟城裏頭的代代青尊一樣，那裏頭，也不是隻有我一個苦命而堅強聰慧的女子的。一代一代留下的執念，果真是不可小覷。”
    季禮點頭，轉口道：“可，您怎麼來了，長安肯放人？”
    “前些日子雲墟連帶著榆林都是事端多生，驚動京師，我找了托辭，便來了。”女子說著，想起什麼，“嗯，人主雖放我來了，京師定是更震動了吧。也難怪昨夜連靈州大都督府長史、朔方節度使唐持都率兵直抵沙關，趕跑了吐蕃人，卻也差些和雲墟人動起手來。”
    “哎？還真差些打起來啊？”
    “嗯。打是沒打起來，不過，強令雲墟青尊更替的特製銅錢，卻已鑄造完畢，由唐持交給了禮尊。”
    季禮不大明白。
    女子又溫柔地笑：“但這些不關您老的事。我數月前交代您老的事兒，您老做得可真好，連我都好奇，您是怎麼讓武尊的齷齪事大白天下，逼淩峰早日動手的？”
    這回，老人笑得坦白而簡單，又篤篤搗藥了：“也沒做什麼。我就是抽了一段時間，將方雪娥自己開的，和淩峰吩咐我給方雪娥暗中下的避孕藥草，通通換成了安胎藥而已。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再換回藥性不強的避孕藥草，免得被發現。等到方雪娥自己顧左言他地開了好多安胎補身的藥，也就差不多，真不關我什麼事兒了。”
    方雪娥換藥下毒，蘭心“偶遇”秀娘，秀娘將藥包帶回張府。一邊靜靜看著，偶爾牽個線搭個橋，就好。
    女子聽著，眨眨眼，低頭笑出聲來，十分讚同地點了點頭。
    對於有些事情來講，結果和手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個“勢”。大勢危勢之下，自可達不打自招、不逼自反、不兵而勝之境。
    淩峰是什麼人，方雪娥是什麼人。
    爾虞我詐，步步為營，心狠手辣。隻需要起個頭，接下來方雪娥是不是虐待蘭心，是不是盯上張澤，是不是毒害劉氏，與淩峰是不是互相威脅，有沒有飛聲暗中推手，不過是個過程，結果差別不了多少。
    季禮又道：“您親自來這兒，是有何重要事情麼？”
    “我本不該來的。可我胞弟來了。還來了有幾年了。”女子略略無奈地說著，“他們也是算準了，他有意無意，終會來尋我的。也是以他，來引出我。”
    季禮點頭，並無多大意外。
    “你們同屬醫道，接觸多些。按您的眼力見兒，該是一眼便看出了他的來處，和他與我的形貌相似之處。”女子看了眼老人，拱手一禮，“這幾年，也多虧您明裏暗裏照顧他。”
    季禮趕忙擺手：“我個沒用的老頭子，哪稱得上照顧，能幫把手的小事，幫了罷了。”
    “那孩子也能折騰，自小擔驚受怕的，對危險格外敏感，才活得了這些時候。也因此，在這兒混了兩年，便摸清了此處仍在我掌控之內，行事越發肆無忌憚，連叛逃的重峰——留在雲墟的最後一個回鶻奸細都被他生擒了。我知，他是想幫我。如今各路人馬都這麼大動靜，我隻得來了。”
    聞言，季禮笑了：“小娃子想的做的都不錯呀，若不是您在，借了十二年前青尊隱沒之時的動蕩拔除大批回鶻奸細，雲墟城如何能屹立至今。”
    女子不答，良久，靜靜微笑。
    十二年前，第四十代青尊消失於毛烏素沙漠，雲墟精銳十七次深入沙漠腹地，損失慘重。回鶻大肆安插於雲墟的人馬在其中折損泰半，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在其後數年間被一一處決、流放。
    回鶻花費十年，好不容易安插進雲墟的人手，一朝傾覆。
    看著女子此刻神情，季禮一歎：“當年青尊一走，完全可算是，將本該由青尊擔負，蕩滌雲墟的重任擔在了你的肩上。”
    “不。”女子卻很快答道，“他有更重要，更艱難的事，隻有他能完成的，要他拿命去換成的事要做。可惜，隻做成了一半，終還是下不去手了。”
    季禮不解，皺眉，卻不問。
    女子長吸一口氣，淡然道：“雖是八百年詛咒般的命運，可我還是定會護我親子周全，不叫青俊知曉還有個我兒存在。可他另一個孩子，小重明的命，卻不是青俊一念之差的憐憫而留下來的。是禮尊老頭兒使了個詐。我後來才知，禮尊不知如何得到了青俊要帶著重明出沙關的消息，也帶著我的孩子去了沙關。禮尊定是知曉青俊是要殺了重明隨後自戕，斷絕青尊血脈，了結雲墟禁錮，而讓他倆見了麵了。雖然他倆本就見過麵，我想，禮尊是想要救青俊的命，和重明的命。我想，青俊定是在那一眼，明白了禮尊的用意，了悟了那個孩子究竟是誰。是他的誰。是他即便殺了重明，也扭轉不了的命數。才在一瞬一間，改變了他的想法，和一個孩子，不，是兩個孩子，或許也是整個雲墟城，整個中原的命運。”
    季禮吃驚，又一歎。
    “不過，我也是很疼小重明的，雖然女人天性使然吧，怎麼都喜歡不起來呢，心愛之人與他最愛之人的孩子，唉……”
    聞言，季禮苦笑。
    女子既笑且歎，頓了頓，又道：“不過幸好，不論於公於私，為保重明還是我的親子，我都竭盡全力，輔助青俊，按照他的計謀，動用了我幾乎所有的力量，差些叫青俊識破我除了身為回鶻王族之後的棋子，還有另一個隻為禮尊知曉的身份，終於引‘四象天地’一道動身，前往沙原腹地。季老您認得的，四象裏頭，最愛欺負重明，卻也最寵重明，為重明最親近的師叔淩風，就是當年回鶻安插在唐王朝的五君之首，負責潛入雲墟，不論在雲墟還是在回鶻都已位高權重的司震君。”
    季禮一驚：“原來他就是司震？！”
    女子點頭：“可笑我族盜學了中原之術，有模有樣為自己起了代號，反製中原。當年四象裏的淩月，雖不是回鶻人，卻也已是司震的人馬了。我更擔心的是淩風，憑他與重明的親近，一旦少了青俊倚靠，重明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
    “司乾、司坤、司巽是為回鶻王、後、宰相‘三王’，當還坐鎮回鶻，其餘司震、司坎、司離、司艮、司兌‘五君’潛入我唐，各自隱入江湖朝堂，不為外人所辨。”季禮語聲高亢起來，“若淩風真是五君之首，武功謀略最高深莫測的司震君……還連淩月都已叛國，可見當年回鶻坐勢之大，不鏟除幹淨他們，重明他們幾個孩子如何能敵？青尊怎舍得就這麼去了？遭難的何止一個雲墟城！你也不勸勸……”
    “他是必要走的。這是他的抉擇。我有幸，能助他一臂之力，在那個他已知曉全部，連禮尊，或說整個雲墟都無法信任，無法倚仗的時候，還有我在。”女子柔柔打斷季禮說辭，語調平緩，語氣鏗鏘，語意帶著笑意、歎意、倦意、懶意、乃至一丁點的得意，卻無半絲悔意，“讓他至少得以殺司震，滅四象，拖了六人性命，與他的命一道，布下莫大的歸雲劍氣之陣，鎮封追雲十二年。隻有青俊才殺得了司震、淩月，和跟隨搜尋隊伍進入沙原的叛徒與奸細們。剩下的，也才能為我一介藏身宮闈的弱女子遙遙掌控，借著十餘次沙漠搜尋，及其後的城中動蕩，一個一個處理幹淨。”
    聽見“弱女子”三字，季禮鬆下表情，搖搖頭，又苦笑了。
    “當年飛字輩尚小不論，十二年前喪命的二十三名重字輩，六名淩字輩中，除四名陪葬的無辜淩字輩，一名誤殺的重字輩，和兩名傷後強自運功，震斷心脈的重字輩，其餘二十二人，盡皆伏誅。再加上城外人及其後雲墟被處決和流放的三十九人，城裏也差不多是幹淨了。隻可惜，三王吸取了十二年前的教訓，自五君以下，不再互通身份，相見不相識，要想再如當年前般連根拔起，怕是很難了。新一代的五君，我隻能大略圈定是江湖哪門哪派，究竟何人，頗為頭疼。”
    聽完女子長長敘述，季禮重重點頭，道：“可有老朽幫得上忙之處？”
    女子搖頭，頓了頓，忽目光撲閃，少女般分外可愛道：“季老可知，我是借了什麼理由來此的？”
    季禮搖頭。
    女子道：“我跟他們道，我要重回故土，去看看年輕的姑娘們，是唱著什麼曲，梳著什麼妝，學著什麼新式的女紅圖樣。”
    季禮一愣。
    女子將茶盞擱在一旁桌幾，抬了手臂，支著耳後。轉眸，望著晨光一亮的窗外，遙遙某處。
    似是一眼，便越過了三十年的曼妙年華，瞧見如水年少的另一個自己，和那個自己眼中心上，緊緊追隨的身影。
    女子便又嘴角噙笑了：“季老啊，我是真的，隻是來看看年輕的姑娘們，是唱著什麼曲，梳著什麼妝，學著什麼新式的女紅圖樣的。”
    女子早已不那麼年輕，不那麼柔嫩，不那麼窈窕了。
    或就因此，才能叫這女子這般尋尋常常，海枯石爛地美下去。
    叫這女子一笑起來，便是愈發透徹的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叫這女子一個抬眸，眼底已閃起星月般叫所有年輕男子刹那動了心的一挑豔色，炙炙如焚：“隻可惜，他早已看不見，聽不見了。住在他心裏的人，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我吧。”
    豔色如焚，卻更是燒作灰燼的淒美，和甘作灰燼的堅守。
    季禮不答，皺眉看著女子，良久，一歎。
    停了搗藥，洗淨雙手，整理衣著，老人邁至女子跟前：“不論如何，您回來了。長濟堂真正的掌櫃，也是……”
    季禮作勢欲跪，被女子急急拉住。老人卻是按下苦笑的女子，固執地雙膝著地，向著端坐身前的女子長跪而拜。
    “第四十代雲墟隱尊——阿姬曼•毗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