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七十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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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付雲中還真輕輕笑了。說不上是嗬嗬,是嘻嘻,還是哼哼。
    聽見這笑聲,不遠處時吟時唱,時斷時續的淩峰,忽而頓住了。
    似是還了神,回了魂,愣怔怔地停步、住口、回頭,茫然地看向身後不過數十步之遙的付雲中。
    此時的付雲中背向淩峰,還是蹲沒蹲樣。
    還是在輕笑。
    還是不敢往前一步,或僅僅往前一探頭,去看一看一步之距,幼時最親近景仰奉作神明之人,是不是在笑。
    ——萬一,師尊不笑。
    簡單、可笑,卻實實在在的擔憂。
    像極個在樹洞裏偷藏了糖果的孩子,過了許久回來,卻不敢挖取,生怕沒了、壞了、不能吃了。
    何況,已過了太久太久。
    久得付雲中簡直有些無法想象,無法承擔,萬一師尊不笑。
    刹那間,自心底最森冷的深處激湧上一股黑色漩渦般的莫名衝動,如同憤意、恨意、殺意,簡直想要手起刀落,砍飛一步之距的尊貴頭顱,於空中劃出一弧豔絕的紅。
    但付雲中不會。和不敢也差不了多少。
    好比哪怕萬一師尊不笑,也就是個不笑。
    但付雲中就是不敢。
    他不敢,他就承認不敢。幹脆不看了。
    幹脆就這麼死皮賴臉蹲在人家背後唧唧歪歪。還嘰歪地越發來勁了。
    另一頭,淩峰愣怔怔地聽著,好似在聽付雲中在講什麼。
    這個距離,按照淩峰原有的耳力,聽清付雲中的話語是極為輕易的。
    可此時的淩峰卻更似懵懂嬰兒,與其說他在聽付雲中絮叨些什麼,還不如說他隻是單純在“聽”。
    單純地被“人”的笑聲、語聲吸引了注意。
    原本瘋狂癡癲的樣貌也雖不至恢複如初,終安靜了下來。渾身的冷汗也收了。
    聽著付雲中的話語,循著聲音的方向,在周遭旁人異口同聲的抽氣中,向著付雲中,木訥呆板,邁出了第一步。
    付雲中全然不覺。
    雖然遠處已有自家帶過的、正在帶的弟子,或平日交情好的雲墟友人接連驚呼,付雲中小心。
    不知是沉浸在了記憶中,還是在身前故人猶似當年的身形與氣息裏無可自拔。
    “我一直沒能確定,禮尊老頭究竟有沒有認出我來。每每我即將確認他認出我了,卻又會被他打消。但我喜歡聽他說話。每次聽他說話,甭管說得什麼,哪怕拉個家常,都讓人舒坦。有時候我也聽不太懂他說的話。比如他說,他隻想盡量多給我們一些時間,讓我們體會些平凡的好,走上該走上的道路,這樣我們才能明白,究竟哪一條路才是真心想要的。”付雲中想起禮尊一身全墨繡金禮服,陷在陳舊座椅裏頭,分外適當,分外和諧的微笑,“他還說,放棄,還是不放棄。放棄什麼,不放棄什麼。隻要是我真心想要的,就好了。”
    付雲中頓了頓,嗬嗬笑了:“忽然讓我想起你說,你做完你所有能做的,剩下的,我們自己來。不論我們選擇的是哪一條路。我們來走,也由我們來承擔。還有那一天,或說你這輩子最後對我說的話——待到何時,有了辜負這整個世間也不願辜負的人,就舍棄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終結。”
    付雲中的眸子溫潤而溫柔。
    眸底滿是懷念。又不僅止懷念。
    似是湧起一片無際幽深的海。海底埋葬著不知何時已不再沉寂,隱隱的地動山搖。
    “你說著那句話的時候,心裏想著的,會是誰呢。是我早逝的母親麼?”付雲中歎,“還是另一個,同樣美麗聰慧的女子呢……”
    說著,語聲漸低。
    每每憶起那句話,付雲中便會同時憶起說著這句話時,男人肩負一世,功虧一簣,卻也終得放下的微微喟歎,和滿滿笑意。
    付雲中又笑了一聲。
    有了辜負這整個世間也不願辜負的人,就舍棄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終結。
    他又莫名想起一個人。想見一個人。
    更不知為何,想起那人說,哪怕夢話,也要好好地說出我的名字。
    付雲中的笑轉成了歎。他本來便是在笑與歎之間東拉西扯。
    歎得深長,略帶無奈,全無悔意。
    歎息最深長處,都如他最愛的晚來風的醃蘿卜,醇然入味,餘香再濃,濃成略澀,亦是脆脆爽爽,當斷則斷。
    付雲中輕聲開了口。
    “哎,老頭說你成不了大器,還真說對了啊……淩峰。”
    他喚的,不是飛聲,是淩峰。
    他也隻能喚淩峰。
    已近背後不足數步的魁梧身影,再容不得付雲中裝作未聞。
    淩峰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腳步未頓,還加緊了些,身軀繃得整個人都似搖搖欲墜。
    遠處擔憂的雲墟弟子齊聲高呼,付雲中快跑。
    付雲中卻跟斷了腿似的,就是不跑,就是蹲著。
    不僅不跑,還垂了頭,閉了眼,等死一般。
    嘴角的笑容卻是更歡快了。
    “早晚粗酬身事了,水邊歸去一閑人……寒衣補燈下,小女戲床頭……”被淩峰傳染了瘋癲一般,付雲中也跟著搖頭晃腦,吟起詩來。
    淩峰越是靠近付雲中,麵上淡去的猙獰亦跟著重現,卻更如同個青筋抽動的偶人,隻知往前,不知為何往前。
    抬劍,亦不知為何抬劍。
    隻剩手中“追雲”,在自天地之外投射而來的星光之下,升騰了幽幽淡淡,深淺月白,靜自舞蹈,生命般的光。
    急轉熾烈,鮮紅似血,直指蒼穹!
    隔著最後的數步,淩空劈向付雲中!!
    遠處,護在禮尊身前的重霄便在這電光火石間回眸,看向禮尊。
    急、靜,滿是等待與探究,卻並不淩厲。
    立於禮尊另一側,同樣守護禮尊的明恩,亦是幾乎同時,看向重霄。
    急、靜,滿是淩厲,等待已久,卻一點兒都不探究。
    重霄感受到了來自明恩的幾近於殺意的壓力,仍無動於衷般看向禮尊。
    而禮尊卻隻是皺著眉頭。
    他一直看著,看著,看著。
    看著付雲中。
    好似他一生的使命,就是看著一切,直到盡頭。
    不論泱泱皇土,洪荒邊陲。
    電光火石,刹那幻滅。
    眾人隻能遠遠瞧見,淩峰揮劍劈砍的動作驟然停頓,半晌,後退一步,再退半步,竟是直挺挺仰麵倒下!
    頓時沒了遮擋的視線中,付雲中竟還是蹲沒蹲樣,背對著淩峰仰倒的軀幹。
    眾人已驚得不明所以。淩峰莫非是瘋癲得筋疲力盡,昏去了不成。
    待得因淩峰倒地而揚起的沙塵幾近落定,付雲中才蹲得腿腳麻木般,緩緩站起。
    “我隻是利用你破陣,可沒允許你動我師尊一根毫毛啊……”
    說著,還不忘揮手拂沙。
    一下,一下。
    從來吊兒郎當的付雲中,從來少有的溫柔細致。
    眾人忽明白了。
    付雲中不是一直蹲著,而是一直擋著。
    擋著那一劍,擋著那片沙。莫說劍鋒劍氣,連飛揚沙屑,都不願讓之近了前頭靜坐逝去之人身旁。
    待得付雲中停了拂沙的動作,轉身,正麵對著淩峰,對著眾人,眾人才看清,付雲中未抬起拂沙的另一手指尖,或說此時已瞬間縈繞盤旋了幾乎全身的月白。
    也同時看見,倒地的淩峰發間,迎著微弱星光,亦瑩亮得觸目驚心的銀色。
    ——一把明眸小刀!
    直插在了淩峰太陽穴,未見血,已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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