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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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飛聲從容妥帖,微微一笑。
付雲中看著飛聲。怔了怔,靜了靜,然後慢慢,慢慢也笑了。
欣然,寬慰,一點一滴地柔軟。
抑或半句話語,刹那悸動。
飛聲的笑容卻微僵了。
他知道。他知道的。
付雲中的笑,從來都不是晨曦一出,一夜江南。
而是如煙如畫,桃紅柳綠,都似在晨曦一出時候,半城飛雪。
可此時,不一樣了。
分明滿城飛雪,照樣舞作桃紅柳綠,一夜春來。
滿眼滿眼的煙雨。罩了漫天漫地的星辰。
飛聲明知道付雲中的眼眸伴著氣息迅速靠近,卻是不知為何,動彈不得。
仿似被那煙雨星辰引誘,刹那間恨不得更沉淪、更撕裂,更將天地山川迢迢河漢盡皆拋卻。
極近處。
風塵中幹燥蛻皮的嘴角,沾了細微沙粒的發絲,和睫毛之上,映了淺淺月光的微亮弧度。
半垂的眸。半合的唇。半顫的吐息。
像極一場懸而未決的妖嬈幻夢,一歎即碎。
唇瓣即將碰觸刹那,付雲中驟地一頓,略顯僵硬地錯開臉去。
比蜻蜓點水,更似有若無的觸覺。
似隻是被漠上悠遊千古的風兒拂過。尚未來得及吹皺一池春水,已湮沒成大漠狂沙。
付雲中撇過臉,將下巴擱在飛聲肩上,抬手相擁,改作了個熊抱似的分外親密的姿勢,閉眼,嘻嘻地笑了兩聲,又笑了三聲。
就如飛聲小時候,付雲中經常對他做的。
飛聲的眸光隨之驟而黯淡。半垂,掩去殘留的星點。
半抬了雙臂,本要隨付雲中的動作回抱,頓了頓,還是放了下去。
緊貼的胸膛。
彼此都能輕易感知的鼓噪心跳。
付雲中擁緊飛聲。更是個互相看不見眼眸的角度。
睜眼,眸中閃爍早已褪卻。
付雲中明白,他方才差些就犯個了錯。
雖然他也不是很明白,這究竟是錯在何處。
方才那半個吻,不是渡氣傳功時的駕輕就熟,不是玩鬧捉弄時的全無所謂,也不是從小到大的示好親昵。
隻是在即將碰觸的一瞬間,意識分外清晰。
若真的吻上去了,便有些什麼,定會不一樣了。
改變的是付雲中,還是飛聲,亦或是從不可知,知也無用的命運?
付雲中不明白。
他隻確定,他明白的,飛聲也該明白。
連恐懼都算不上。隻是,不能。
刹那迷惑之後,不論如今的他或他,遲早能足夠理智地勒住韁繩。
隻不過這一次,是付雲中搶了先而已。
嘻嘻笑過,付雲中鬆開擁抱,啊啊啊著四仰八叉朝後躺去。
繁星浩渺自眼前劃過,碩大的滿月高懸。
後背沒著地,月亮都還沒劃過眼簾,忽然一道陰影更為迅猛地壓將下來。
付雲中口中的“啊”立時換成了“哇”,語句未組織好,飛聲已雙手壓著付雲中的肩膀手臂,將付雲中整個人撲在了沙地上!
飛聲背著夜色,一瞬間瞧不清楚表情的麵容迅速放大。
付雲中當即噤了聲。
飛聲大了。全部重量壓下來,沉得叫人喘不過氣。
可付雲中卻全無心思考慮這點。
再次鼓噪的心跳。
他的目光直直朝上盯著,眸中鋪灑了整片星空,禁不住的閃。
自然是能映照星光的。因為付雲中眼前盯著的,就是整片夜空。
愣了一會兒,付雲中才微微側頭,看向直直壓下,卻同樣在最後一刻撇開唇頰,將整張臉埋在付雲中頸項,閉上雙眼的飛聲。
隻不過這一次,飛聲做得更為幹淨利落,全無拖遝。
好似本來就是想這麼整個兒扒在付雲中身上,蓋著星光,枕著付雲中,好好睡上一覺。
比此前擁抱更為親密無間的距離。
太足以瞧得清飛聲側頰上,光影交界處,細膩柔軟的肌理、茸毛、鬢發,聞得見彼此早已風幹,殘餘半分的汗意。
好一會兒,付雲中看回天上。
滿眼都仍是前一刻背著夜色,看不見表情的飛聲,一雙眸子直勾勾盯著付雲中,身後是漫天漫地的星辰。
一時有些恍惚。
怎樣的一雙眸子呢。
不威脅,不壓迫。不怒,也不笑。
強硬,卻不強迫。
頂多莫名其妙便叫人無法反抗,無力反駁。生不了氣,也笑不出聲。
叫付雲中突而又想起十二年前初見時,那隻自祁連山走失而來的小雪豹。
孤身踏雪,眼眸淩厲,任性狂妄。
飛聲不看,不言,不動。
任付雲中看他,推他,笑他,睫毛抖都不抖一下。
付雲中伸手推,推不開。開口笑,沒回應。隻好長歎一聲,將墊在身後,上躥下跳後勉強還掛著的舊大氅好不容易拉出來,蓋在飛聲身上,順便也蓋在自己身上。
邊蓋著,付雲中忽想起七年前,決意入雲墟的小飛聲格外刻苦勤奮,學文習武,每每到了半夜還不歇息。當年那場“擷英會”前數日,更是沒日沒夜地誦讀練劍。
當年兩人關係比如今可親多了,付雲中喊他好睡了,小飛聲還會老老實實答一句,睡不著。
再好的底子,再高昂的鬥誌,人不睡,遲早出事。付雲中還為此擔心了好幾日,某天值了晚班回到小屋一看,飛聲竟躺在了他破破爛爛的被窩裏,嫌棄似的沒拉過被子,扯了一旁也已舊得快成抹布,至少沒打補丁的大圍巾,隨便一蓋。
正要出聲,又住了口,付雲中躡手躡腳走近,仔細一瞧,孩子還真睡著了。
從此,付雲中便發現,飛聲自己也發現,隻要靠著了付雲中的氣息,哪怕個舊圍巾,薄毯子,破帽子,飛聲便能好好安睡了。
默契似的,飛聲有事沒事便往付雲中小屋裏鑽,雲墟城裏為未入關門的弟子們備的整潔房舍也不住了。付雲中也不戳穿,樂樂嗬嗬等著。
直到順利通過“擷英會”,“初兵行”,年方十四的飛聲成了第一位被禮尊隔了輩分,親自收入關門的直係弟子。
之後,飛聲正式入了雲墟城,不再留宿付雲中的小屋,付雲中也再未提起當年事。
再之後,兩人不知從何時起,便成了如今這樣。
付雲中替飛聲蓋好氅子,掖了掖各自的領口衣角,想了想,把禿了一半長毛的大帽往飛聲腦袋上一扣,看飛聲仍無響動,又極輕地半笑半歎。
疏遠了,也是必然的。
飛聲漸漸大了。懂事了。
不是因為會害羞了。
而是因為,若再如兒時緊貼著付雲中的氣息睡了,怕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飛聲是對的。
不說這種顧慮實則有無必要,單就能以十多歲的少年心智,保持這種警惕,且熟練掌握了如何看似親密,若即若離,已極不易。
“……睡了?”付雲中開口。
飛聲的聲音自耳後傳來:“沒睡。”
付雲中繼續道:“別睡,會凍著。”
“嗯,行。”
“還睡啊?我戳你啊?”
“好。”
“……再不起來,我撓你癢啊?”
“……哦。”
“……我偷你東西啊?”
“……嗯。”
說到後頭,飛聲的聲音已成夢囈。付雲中再說,便連個支吾聲響都沒了。
付雲中苦笑:“那行,你睡著吧,乖了。”
這回飛聲倒是清楚明白回了一句:“怎可能睡著。”
付雲中笑。
看不見臉,也不必去看,都能想見飛聲閉著眼睛,擰了眉頭,半夢半醒也不叫付雲中遂意。
笑過了,付雲中也不再說話。
他靜靜看天。
雙手拍拍飛聲的背,被忽略。抱幾下,也沒聲響。幹脆當肉墊把手擱在上頭,反正付雲中整個人都被當了肉墊了。
不動時,愈發清晰的筋骨和重量。
付雲中想,原來當年骨瘦如柴的孩子,已經長這麼大了。
沉得不舒坦,倒也更多了些相濡以沫似的彼此取暖,分享脈搏與溫度。
遠方風沙呼嘯。
耳畔漸趨綿長的呼吸,熟悉而靜謐。
繁星清寂,亙古相隨。
是因了重量,還是因了夜寒,忽有些寥落般的苦澀絲絲浸上付雲中心頭。
當真是相依為命了。
付雲中的雙眸卻緩緩閉上。嘴角同時上挑了個僅隻二分的微笑。
一錯再錯,還是將錯就錯。
命中因果,還是自圓其說。
隻需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
蒼茫天地,霎時柔情如許。
或許到了盡頭,一切一切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眼、耳、鼻、舌、身、意,不過彙成三個字。
——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