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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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蔚雲墟城,是夠巍峨,夠氣派。隻是到了大半夜,照樣柱圓簷方,鬼影幢幢,再來幾聲不知什麼鳥兒咕咕長鳴,也夠嚇哭小孩子。
自晚來風歸來,付雲中沒有去玄明宮暫住之處,而是回了東門小瓦房,他住了好些年的簡陋地方。
雪停了好幾天,今日夜深了,反而下起了細雨。果真春來了。
還在城門前大道上走著,隔著段距離便瞧見道還未來得及威猛,卻已比同齡人高挑的少年身影,著一身飛字輩弟子衣衫,頂著把白油傘,正在自己黑了好幾天燈的小窩門口偷偷張望。
付雲中一愣,加緊腳步,還未出聲,來人也發現了付雲中的靠近,似嚇了一跳,二話不說扭頭就跑。
付雲中又一愣,頓了腳步,心頭反而樂嗬了,也二話不說跟了上去。
少年逃得越快,付雲中跟得越歡。兩人你追我趕好一會兒,都怕遇著常年換班巡邏的雲墟弟子,繞著雲墟城牆跑,都快進林子了,付雲中忍不住嘖了一聲開腔:“小子誒!不知道爺爺是一個不高興就能將天王老子關在門外苦等一宿的付雲中麼!話說老子的養育之恩你還沒報呢,你還跑!!”
少年聞言,終於不跑了,停下來又想笑又想氣,幹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俯身吭哧吭哧喘氣。
這會兒總算能看清少年麵貌的付雲中更得意了。
十六七歲,麵容尚未長成卻早露英挺,比桑哥更為明顯的外族人形貌。果真是這孩子。不是飛鬆是誰。
飛鬆和桑哥一樣,自稱為避西域吐蕃回鶻等國連年戰亂而逃難來雲墟,也就兩年多些光景。亦因此,飛鬆雖因資質上佳而被雲墟看中,在兩年前舉行的擷英會中被收入雲墟武尊關門,可武尊向來很少親自傳教,其下中原弟子又不大肯與他親密,外族同鄉更是嫉妒他天資聰穎,甚而本就負責看管指導年幼及未入門弟子的眾管帶也生怕卷入外族紛爭,或教會了外族人功夫,有朝一日反借此欺壓中原人,也多對他不聞不問。
隻有飛聲不一樣。
他待飛鬆好,飛鬆便更願與他親近。
雖說飛鬆孤身一人,在這雲墟城裏可謂爹不親娘不愛的沒人搭理,自然不會多事,照顧起來算是很方便,可飛聲諸事繁忙,轉手就將飛鬆丟給了付雲中照料,也有大半年了。
“現在的崽子們怎麼都一個德行,一個比一個不坦誠。”付雲中整了整呼吸,“你老實說就好嘛,是來找你大師兄的,還是來看我的?”
飛鬆張了張口,也不知糾結個什麼,好一會兒也沒蹦出個字,轉眼又瞧見自己手裏的傘,似這才發現還帶著這玩意飛奔,恨恨地摔在地上。
付雲中呆了呆,噗地笑了一聲,搖頭,上前。
雨還真下得有些大了。
“哎,想起來,我以前不高興了,也會把傘摔得遠遠的,現在不會了。現在要摔也是摔在腳邊,不想淋雨的時候,可以隨時撿起來。”任命地替總歸是自己手底崽子的飛鬆拾起雨傘,付雲中開始嘰歪了,“我年少的時候啊,不樂意的事立馬甩開,不高興的人擺臉色看,認定的東西死磕到底,還自詡舍我其誰,清高不凡,此生不換。哎當然,你比當年的我可好多了。”
飛鬆半認真地聽著,忍不住扁了扁嘴,小聲道:“別以為誇我就……”
說著又噤了聲,立馬悔了。
不是自以為跟著飛聲學了一身仙氣麼,怎麼每次一碰上付雲中就稀裏糊塗被帶得跑了偏,染作一身痞氣,拉都拉不住。
付雲中就當沒聽見少年的嘀咕,打量了會兒飛鬆顯然有心事的臉色,也不戳穿,站在飛鬆身側,幫著打了傘,幹脆看天:“……不願將心中痛苦展示與他人,不需要他人的安慰與憐憫。相比於弱者的傾訴與悲泣,更喜歡強者的驕傲與被仰望。心裏大雨滂沱,麵上雲淡風輕。就算被誤解、被中傷,也不澄清、不在乎,把這一切都當成前行的力量——你覺得這樣很高大,很痛快,對不對?”
被付雲中挑起血氣的飛鬆聽到最後一句,又被打蔫,皺眉看向付雲中。
付雲中還是當沒看見少年的眼神,繼續嘰歪:“不願將心中痛苦展示與他人,不過是害怕他人的安慰與憐憫,讓自己脆弱的心一觸即碎。真正的強者,麵上雲淡風輕,心裏也雲淡風輕。不澄清、不在乎,隻會讓一切都成為前行的重量,所以智者強者都會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才一笑了之。越是強者,便越是懶得驕傲,不在乎是否被仰望,連是不是強者都沒了所謂——現在的你,還做不到。”
付雲中終於回了頭,微笑,將手中傘交還少年手中:“所以現在的你,把你能做的都做了,做好了,就行了。”
飛鬆懵懵懂懂。覺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又不是很明白其中道理,而這些道理自一貫沒什麼道理的付雲中口中說來,愈發難懂是何道理。
眉頭擰得將張即將長成的俊臉都惹成稚氣,但終歸是接過了付雲中遞過的傘,老老實實握著,順便幫付雲中也擋了一肩風雨。
付雲中見狀,又笑得一臉得意了,忽大聲道:“……我明白了!”
飛鬆一驚。
付雲中湊近飛鬆,歪頭眨眨眼:“你就是來看我的!”
飛鬆一怔。
付雲中雙手叉腰哈哈笑:“想我了你就直說嘛~現在的孩子誒怎麼都這麼不坦誠~”
飛鬆一頓,深吸氣,反而放鬆了。
罷了。習慣了。
治好病的付雲中也就不是付雲中了。
“誰想你啊……”飛鬆終於好好開了口,瞥向一旁,“對,就我不是大人,你和大師兄都是大人。”
付雲中聞言輕笑。
他也習慣了。
跟付雲中處久了的人,一遇見付雲中,不止是飛鬆,哪怕飛聲,偶爾都會忍不住發發小孩兒脾氣。這可否算是付雲中的獨門秘技。
想著,付雲中卻道:“不是哦。飛聲他,還不是大人。就因為看上去像大人,他才不是大人。”
飛鬆不解。
付雲中繼續道:“真正的大人,反是如孩童般快樂的。學會自嘲,學會自得其樂,學會不快樂也快樂,並讓他人快樂。所以你大師兄還不是大人,我也不是。”
飛鬆一會兒有點兒懂了,這會兒更莫名了。
付雲中已義憤填膺,一臉悲愴:“……上回我借了飛聲兩大貼狗皮膏藥,不知他拿去送給哪個漂亮姑娘了,到現在還沒還我,巴掌大呢,虧死了!我得討回來!算上利息!還有替他喂了那麼多天灰背的食水費要加上……對了遛鳥費能不能也搭上?”
聽著付雲中沉浸在碎碎念中無法自拔,飛鬆終於笑出了聲,還越笑越大聲。
付雲中就看著飛鬆笑。再一次覺得,和少年人在一起,聽著少年人開懷大笑,真能將什麼離愁閨怨全笑到九霄雲外去。
等飛鬆消停了,付雲中才道:“我吧,你這麼想念我挑個大半夜專程來看我,是要對我表什麼相思?”
大笑了一場,心情暢快得多,嘴巴也麻利了,飛鬆張口就道:“相思你個鬼!我隻是來提醒你這幾天一定要小心的……”
付雲中一愣。
說完最後一字,飛鬆也愣了愣。
不過總算是把要說的說完了,飛鬆又吸了一口氣,舒了出來:“對,我就是來提醒你小心的。說完了,我走了。”
付雲中下意識道:“你……”
隻此一字,未再開口。
本就已經轉了身準備落跑的飛鬆聞言頓了頓,見沒下文,也不回頭,趕緊逃也一般跑掉了。
付雲中苦笑,也不攔。
看這架勢,哪怕付雲中問句為什麼,也隻能得個漏洞百出的借口,或者被支支吾吾蒙混過關。
可付雲中顯然沒有生氣。反而有些感慨,微微苦笑,又看天了。
大半夜的天,還下著愈發冰冷的雨,實在沒什麼可看的。
灰蒙蒙,黑沉沉。
但付雲中還是在看。
看呀看。
直到一道聲音隨著終於不再掩飾的腳步聲響起:“你就這麼讓他走了,也不讓他給你留把傘。”
“需要嗎。你不就給我送來一把了。”說著,付雲中回頭,雨夜中微笑得頗為迷離,“我等著你給我撐呢……”
神態自若,語氣熟稔。卻並不是慣常對著屬於“付雲中”的友人,包括飛聲,甚至原本的付雲中對著這來人時,應有的麵孔,與笑容。
不遠處,削尖白皙的指尖輕握傘柄,來人自三十二骨青紙傘下抬臉,也輕輕笑。
聲音不大,笑得清脆。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純粹,全沒有半分掩飾。
不須你猜,無需你度。
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付雲中對著已然站定麵前,星眸彎彎,睫毛如羽,笑得實在是很好看的麵容,歎息一般,道出最後兩字:“……重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