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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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夜深了。
付雲中回了東門小瓦房。他住了好些年的簡陋地方。
鎖門,將腰間衣襟內的物什都取出來,在破舊的小木桌上一一放好。
放東西時才發現,清早重霄送他的上好藥漿,不見了。
左摸摸右摸摸,付雲中愣了愣,想起什麼,苦笑,卻並不太驚訝。眼睛往旁邊一瞟,又笑了。
撲朔搖曳的燭火旁靜靜靠著的,不就是那小巧瓷瓶。
不但有那小巧瓷瓶,瓷瓶邊上還放著另一個形製更圓一些,個頭也更大些的瓷瓶。
付雲中探手抓了新來的瓷瓶,拔開紅布瓶塞,更加濃重馥鬱,微微刺鼻的藥味撲鼻而來。
付雲中趕緊拿遠了些塞上瓶塞,邊塞邊又忍不住微笑了。
長些的小瓷瓶,是在晚來風二樓小房,摟著付雲中腰身時順手撈的;圓些的小瓷瓶,是發現付雲中自玄清宮偷出來的不過是瓶藥水,便還了回來,還順便再送了瓶更好的。
付雲中在心頭哀歎。
還能是誰。隻能是飛聲。
飛聲跟著他混久了,隨手撈,順手送的本事都學了個精。哪怕是在接近武鬥,無暇分心之時。
可惜付雲中還沒機會去澄清,這長瓷瓶真不是他偷的,是別人送的。雖然估計送的也是人家偷出來的。
禮尊菩薩似的好心腸,發現被盜,盜的又是個治病救人的玩意,大略也會睜隻眼閉隻眼。何況明知付雲中受了傷,或許還就是禮尊囑意,叫重霄拿的。
付雲中將圓瓷瓶放回原處。
禮尊既已送了一瓶,自不會叫飛聲再送一瓶。
飛聲自也是不會去偷的。他隻會把珍藏的最好的拿出來。順便和重霄的這一瓶一較高下。
自玄清宮前庭抬頭一望,便能見著二樓與付雲中攀談的究竟是誰。
付雲中笑著,自衣襟中取出最後一件物什。
與人前動作完全不同。寶貝似的,小心翼翼,輕輕放在掌心。
皺皺巴巴的錢袋。
錢袋絲絹精繡,連抽繩都是針線細密,巧貼暗花。相當好的料子與做工,隻是已舊了,但顯然主人保管良好,並未在風塵裏摧折太久,尚能清晰瞧出原本深藍浮金的顏色。
拉開抽繩,自其中倒出所有銀錢,擱在桌上,一個個撥揀出被唐老歎為觀止的特造通寶,也是同樣寶貝似的,小心翼翼。
目光卻是深沉,而柔和的。
深沉得直似倦怠。倦怠得不再想去回憶,去體會,去追尋。連思索、動搖與停步都懶得。
柔和得,卻如一撫一碰,都能觸及親人指尖般柔暖的體溫。
將銀錢如此分作兩堆,停了手,又拾起了錢袋。
看著錢袋,付雲中深沉柔和的目光裏卻燃起了那麼一些些沉沉浮浮,星星點點的光。
似是夜幕初降的綿延長河上,燃起的第一道狩獵開始的漁火。
一拉,一翻,扯得平整些。
將整個錢袋裏外一換。內裏成了外層。
同樣上好料子上好做工,翻到外頭的黃布內裏,卻是比深藍浮金的絲絹外層更是皺皺巴巴,磨損嚴重,多年洗曬而泛黃的顏色。
付雲中略皺著的眉頭卻舒展開了。嘴角的笑意也更大了些。
這便是他隨身使用多年,不論是飛聲、趙招德、江見清、桑哥,甚或與付雲中相熟的所有人,都該認得的錢袋。
翻個麵,便誰都認不得了。
然後付雲中將已撥揀出的一枚枚特造通寶,裝進錢袋中。
未經唐老提點,他是真不知道,原來這些他本以為普通的古錢幣,竟藏著這個秘密。
這十二年來各處查探珍寶,看而不取,為求線索,一無所獲,卻原是尋錯了方向。完全錯。
不是錢幣所代表的財富與珍寶,而是錢幣本身,即是玄機。
一枚又一枚。
摸過千萬遍,無比熟悉的冰冷、堅硬與凹凸不平的觸感。
今夜卻猶為潮濕、溫暖,帶著血液般濃稠的鐵腥味。
像極付雲中第一次觸見它們時,指尖、掌心,乃至從頭到腳尚未洗去的血汙。
十二年前。
十五歲的付雲中也受了傷。卻遠不至於這般渾身浴血。
同樣染血的夕陽裏,付雲中捧著一醒來便被塞於手心的錢袋,失神一般回頭望。
一望無際,百裏黃沙。
身後不遠處,被一劍剖開肚腹的巨大屍首。
赤頭,黃羽,喙爪鋒利如刃,側身躺著,早失聲息的成年重明鳥。
屍首肚腹裏頭,是分不清早已冷卻,還是尚在流動的鮮血,綿延至少年身後,一個又一個蹣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紅的腳印。
死亡的腥臭氣息仍包裹全身,濃烈得令人作嘔,少年卻恍若無感,血汙發絲間空洞的雙眼盯著巨鳥屍首,喊出他這輩子第一聲的:“……爹?!”
一劍開腹,藏他於內,隻能是誰所為。
異獸胸腹隻得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長大的十五歲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個成年男子。
黃沙呼嘯,無人應答。
突地回頭向前疾奔,迎著殘血夕陽失魂落魄大聲呼喊,少年淚眼婆娑,重複的還是那麼一字,爹。
付雲中這輩子的第一聲與最後一聲“爹”,都扔在毛烏素沙漠了。
也不大記得喊了多少聲。反正也無人回應。
如今的付雲中想著想著,怎麼又笑了。
有些落寞。倒不見得多少悲傷。
放下,不是忘記。隻是想起來的時候,也隻是想起來了而已。
放下,也不是放棄。
就是沒有放棄,付雲中才回到了雲墟城,成了這個付雲中。
他甚至都不大記得當年沒來得及被他喊一聲“爹”的男人究竟是怎樣一副容顏,一把嗓音。
隻記得沙關之前,銀發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
少年抬頭,陽光下男人英俊而燦爛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開去:“來,帶你去見見,和你名字一樣的大鳥。”
付雲中拉緊錢袋抽繩。收起所有該收起的。
脫下衣衫。
已經折騰了一天一夜。灰塵、汗臭、混著血汙中,昨夜受刑,尚未完全止住的新鮮血液。
全雲墟都知道,武尊下的手,從來都不輕。
付雲中就是回來上藥的。
滿背烏青,淤血,付雲中取了水,擦洗幹淨。
擦洗幹淨,卻沒有上藥。
取了繃帶,緊緊裹上。
一身利落黑衣。
昏黃燭光,微弱卻溫暖,映得付雲中的目光愈發深沉而柔和。
吹熄燭火刹那,付雲中抬眼,眸中似隨著燭火而瞬間閃滅的精芒。
仿佛透過緊閉的窗戶,看見了天元宮最西頭,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不論有人還是沒有人,都是全雲墟城最為寧和,廣博,包藏,並將歲歲年年,繼續這般寧和,廣博,包藏的地方。
藏經閣。
————
藏經閣這個稱呼,其實並不太恰當。
雲墟八宮,天元宮無疑是其中最廣闊最華貴的殿宇。
不消說能召集全雲墟弟子集合傳令的天元前庭,單隻圍繞天元樓而綿延排列的諸偏殿,或地幅廣闊,或高樓飛橋,座座都至少是其餘諸宮偏殿的兩倍大小以上。
與其餘諸宮構造也有所不同,天元宮西邊諸偏殿在代代青尊的改建下互相勾連,並未分割,整個西宮算起來,直要比其餘七宮中的一半還要大些。而其中最西頭,也是最大最方正的一座偏殿,便是雲墟城世代藏書的藏經閣。
諸子百家,天文地理,但凡所欲,必有所得。
說是藏經閣,真不如是它是藏經宮。
平日裏藏經閣並不作為教學之所,雲墟人也隻被允許入內攻讀,而不許外借,看管甚嚴。哪怕這子夜時分,亦有巡夜弟子值守。
月色輝斜,雲中漸隱。
打著燈籠的小弟子慢慢走著,突然在某書架旁停步。
繃緊了身軀,仰頭——打了個哈欠。
值守歸值守,有沒有好好值守,就看人了。
在這連戰亂年代都分外安寧的雲墟城裏,又輪到在這全雲墟最安寧的藏經閣值夜,對於雲墟弟子,尤其是不大愛念書的雲墟弟子來講,真是打瞌睡的不二良機。
腳步聲遠,就貼身靠在那處書架旁的付雲中無聲輕笑。
方才一瞬,緊張?他倒真的不緊張。
要說在藏經閣摸黑捉迷藏的經驗,全雲墟也沒人及得上他付雲中。
這麼多年了,隻不過邊打著燈籠邊打著哈欠的人,由長輩成了小輩而已。
隱蔽聲息,付雲中繼續往裏走。
藏經閣雖大,卻分區明確,井井有條。
付雲中卻如同不曾瞧見那麼多的書,徑直往裏。
最後一排書架都掠過,還是往裏。
直接穿過殿門。
殿門也是沒有門的,隻掛了幅描著水墨的門簾。和天元西宮的絕大多數殿門一樣,是個沒有阻隔的門廊。
裏頭還是書架。顯然比門外的那些精雕細作,連木頭都用得更為上佳。
雖無阻隔,白日裏卻會有專人守於門口,門內的書籍亦是雲墟普通弟子沒有資格進入閱讀的古書珍本,精藏典籍。
珍書庫。
付雲中繼續徑直往裏。
隨手一抽即是一紙萬金的古籍典藏,他還是如同一本都瞧不見。
直到最最裏頭,即將邁至另一頭殿門之處,方停步。
付雲中抬頭,目光掃視,又無聲笑了。
此處一整排書架上的書籍,比起別處,實在是整齊劃一。
黃絹厚本,形製相同,分部擺放,保存極好。略有磨損的幾卷,過不了多久就會被人謄抄替換。
仿照西漢《史記》紀傳體格局,以曆代青尊為線,諸尊、大事、忠佞、民情、雜談,八百四十年雲墟城,盡載於此。
——《雲墟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