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財富的價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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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富的價值
恩布爾·昆汀畢業於德國曆史悠久的羅斯托克大學醫學院,或者,我們準確點說,他差點畢業於那個大學,盡管讀了三年的醫學院,恩布爾還是因為酒後鬧事被一向視聲名如生命並且對他這個事端不斷以成眼中釘的調皮學生的母校給趕了出去,在當地找不到工作的他隻能硬著頭皮,帶著做工不佳的假結業證書漂洋過海來到了美利堅共和國,在這個奇怪充滿了機遇的“美好”國家裏,假的羅斯托克大學的結業證書幫他搞到了一份正式執業證書,然後是艱苦的創業工作,不過僅僅隻過了三年,恩布爾·昆汀已經是科尼島上小有名氣的醫生,當然遠在其平凡業績之上閃光的依舊是古老大學的認可。又過了幾年,他買下了一棟緊鄰私人診所的白色排樓,娶了個漂亮年輕的老婆,開始了麵對廣闊的沙灘和灰色海水的幸福人生。
20世紀初,工業時代的轟鳴正在席卷著除了大半個地球,風暴般地將移民在大西洋的左右岸辛勤搬動,醫學的發展比以前快了許多,但是願意去了解生命奧秘的人永遠不會有多少,所以,外傷,感染,橫膈膜擴張,新詞裝著舊酒,緊鄰城市的空地,那些獰笑的工廠噴吐著貪婪地黑色煙霧拔地而起,早上將一撥撥稠密的工人粗暴地扒進血盆大口,到了晚上,又伴著惡心的酸水將他們吐了出來,恩布爾的生意便開始做大了,診所人不夠,他趁機當了老板,假醫生雇傭真醫生開始更大的業務,而實際上更深層的原因則在於,複雜的工傷,截肢,神經性感染,皮膚潰敗,工人們的痛苦越來越怪異,越來越罕見,越來越深入到複雜的循環係統,恩布爾已經沒辦法處理了,他少上的幾年大學裏,更複雜的課程他連學都沒學,碰也沒碰——我們該說,他成功了,擺脫了繁重的業務之後,他開始坐在家裏享受人生,蓄起德國人喜愛的絡腮胡子,矮胖的男人看著報紙等待妻子做好下午的點心,就這樣虛度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虛榮,專製開始形成恩布爾性格的重要組成。
“看看那裏,那群瘋子。”把杯子往茶幾上一敲,恩布爾怒氣衝衝地指著窗戶外麵的海岸上正在修建的遊樂場:“嘿,這是第二個了,這小小的島上,建那麼多遊樂場做什麼?工廠去哪裏了,該死,我們本來有機會把診所修得更大!”
“親愛的,別這樣,你的黃油曲奇,有什麼可生氣的呢?”美味的曲奇飄著恬靜誘人的氣味,恩布爾粗壯的手指抓了兩塊,直接丟盡了嘴中。
“人們總是這樣,越是受苦越是要活下去,人活該不開心,我親愛的,我的老教授說過,不開心是世界上最毒的藥劑,能讓你全方位的受傷。”用舌頭在嘴裏卷了卷,恩布爾有些費力地將嘴中的殘渣給挑出然後繼續吞下:“唔——嗯,稍等,”恩布爾做了個手勢,經過幾秒鍾的奮鬥之後,他喝了一口茶清清口腔:“親愛的,你知道餅幹太幹了吧,肉桂也多了點,當然,我知道你知道。人活該不開心,這樣的話,你身體裏的係統會一個一個地開始出毛病,像是沒上油的齒輪一樣,當然你就得不停地找醫生,雖然也活不太久,但是能為我們貢獻更多的東西——瞧瞧,你不是一直想要個東方的瓷花瓶嗎?”
妻子是那種不怎麼出門的小姐,她渾渾噩噩地向丈夫給去一個柔軟的笑容,“親愛的,馬上就要到聖誕節了,你該給診所許個好願望。”
正如這位明智的夫人所說,聖誕節即將來臨,美妙的雪花提前叩響了這個寒冷的紅綠色節日,恩布爾看著工人們逐漸收拾包裹,臉上掛上了淳樸幸福的笑容,就知道這個冬天他的生意不會再那麼紅火,為了節約工資,恩布爾提前給大家結了帳,然後將那群“吃閑飯的”給趕回了老家,不管社區還有沒有病人,恩布爾的診所已經關門了,冬天裏的感冒都是小生意,過慣了好日子的恩布爾再也做不來了!
於是,在清閑的日子裏,恩布爾迎來了他最期待的聖誕節,孩子們瘋了似的和嶽父嶽母衝進家裏,帶著大包小包的萬千寵愛撒開丫子在明亮寬敞的家中四處跑動,盡管恩布爾還沒有泯滅人性到稱此為麻煩,但是他對於美好聖誕的期待越來越小,以至於隻剩下對晚上溫熱蛋酒的強烈熱情了。
“親愛的,有人在敲門。”
妻子明亮的眼睛望著他,三個小魔鬼正在火爐前玩著遊戲,嶽父母差不多已經沉入夢鄉,恩布爾雙手托著蛋酒,祈求地望著老婆:“噢,親愛的——這個時候隻有可能是找醫生的。。。。隻是點小傷小痛。”
敲門聲急促地變大,兩個老人家似乎被煩擾般地扭動身子,妻子為沙發上的父母掖好被角:“去開門,親愛的~”
恩布爾無奈地望了望天花板,嘴裏無聲地詛咒一句,艱難地放下手中的蛋酒,胖乎乎的身子才開始往門口移動。
“大夫!大夫!”
門外的人頗不關心門內人在溫暖火爐前的死活,用焦急幹硬的語言叫著門,來自德國高等大學的院士再一次在心裏感歎著上帝對地上造物的放縱,然後,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下垂的眼角帶著天生的淒楚神情:“天啊,大夫,您終於開門了。”
恩布爾抬起手:“今天是聖誕節,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知道我花了多少該死的心血才能過上如此平和珍貴,和家人在一起的節日?”
“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大夫!”對方儒弱地反射性回答到,恩布爾借機準備關上門,“不!”
黑發的男人衝到了明亮的燈光下,稚氣未脫的臉上架著一副廉價的木框眼鏡,看起來用了很久,發白的手指緊緊地撰著門沿,力氣之大讓恩布爾覺得自己的門似乎被一塊巨石給擋住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大夫,有人要——有人要,死了——!”
“感冒死不了人!噢,天啊,到底要我說多少次!”
恩布爾用一種質問著蒼天何其不公的語氣高聲叫道:“該死,別在這聖誕節,小病小痛的。。多喝點雞湯~看,我夠仁慈吧。”
“不是感冒!”一身學生氣的青年倉皇地尋找著措辭——這期間,恩布爾還是沒有奪回對於大門的主控權。
尼祿般的恩布爾這才意識到自己麵臨著這個冬天最可怕的一次開門,他的妻子此刻才好奇地站到其身後,臉色蒼白的學生似乎在等待身邊的空氣安靜下來,然後才哆哆嗦嗦地開口:“槍傷,”再一次壓低了聲音之後:“槍傷,被強盜打的,腰眼一槍,胸口一槍,血流不止——”
科尼島的小巷永遠是那麼幽暗黑黢,聖誕夜的月光流轉在磚石的光滑處,粼粼閃爍,形成一條脆弱的河流,前麵的年輕人看來相當熟悉這條連兩邊的窗戶都幽深黑暗的小道,他提著一隻簡單破舊的汽燈領著恩布爾大夫往各個黑暗的角落順暢地深入——並且時不時地發出低聲的咳嗽。
“肺病?”恩布爾禁不問到。
“啊,不,沒什麼,醫生說不需要吃藥,可以養好,也不會傳染——”學生氣的回答:“抱歉,這裏有個台階,請小心——”
年輕人回過頭,彎腰用汽燈照亮恩布爾的腳下,恩布爾短肥的腿跳了過去:“你可得把我送回來。”
“那是自然。”
“槍傷是怎麼回事,黑道火拚?”
“不會牽累您,隻是遊樂場的一個同事,可能是普通的搶劫。”
“普通的搶劫?”恩布爾嗤笑了一聲:“我們都是科尼島的住民,這該死的島子上有什麼規矩我們都清楚得很,天啊,我就知道這是一場災難!”
“也許是島上不懂事的新手幹下的。”
男青年依舊在咳嗽,兩人的爭執也在這咳嗽聲中失去了聲響。
在繞了一大圈之後,兩人在某個恩布爾似乎從來就不知道其存在的街道前停留了下來,肮髒的小排屋遊魂般佇立在那裏,被稱為聖誕節的神聖歡樂的氣氛似乎早已在300年前遠去。
“這一定是個玩笑。”恩布爾看著周遭恐怖閃爍的環境,青黃色的燈光從那些屋子裏透出來,可是,沒人想去看看那毫不溫暖的光線中有什麼樣的生活和存在。“這裏是該死的什麼地方。
男青年從一棟排屋前麵的樓梯走下去:“馬蓮小街,他們叫這裏墮落街。”破敗的門板前,青年將汽燈掛上鐵鉤,開始哆哆嗦嗦地找鑰匙。
大夫有些後怕地在地麵上探頭朝門口望去:“這太糟了,您現在告訴我您是住在地下室的嗎?”
“請小心您的腳下。”青年打開了門,隨著枝椏一聲,一股子陰慘腐敗的氣息襲人心頭,恩布爾彎了彎粗大的頸項:“上帝保佑好人,”他那麼說著,便跟著青年走進了屋內。
屋中的煤氣燈點燃之後,一切就好了很多,“唔,我就猜到你是個學生。”如果一定要用寫的來告訴你,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恩布爾醫生看到了如此之多的紙張,密密麻麻,一層疊著一層的紙,從上到下,把桌子椅子甚至是床——或者說大概是床,都覆蓋了起來,煤氣燈的黃色光線在紙麵上跳躍,和那些優雅的字體一起把整個陰沉的室內空間都變得柔和起來。
“在這裏!”青年脫下了廉價的外套,接過恩布爾手中的醫藥箱,就把醫生拉到了裏屋,小小的炭爐還在燃燒,肮髒的裏屋亦然堆滿了紙稿,然而,在一個似乎是用門板拚起來的木床上,碩長的身體而今正在艱難地呼吸。
“請看!”青年為完全失去知覺的同事撩開被角,果然如青年所言,糟糕的包紮之下,之前提到的部位鮮血還在不斷滲出。
花費了不少時間清理那些本就不幹淨的繃帶,然後用熱水清洗掉血液之後,恩布爾發現,肋骨下的一枚子彈已經穿透了身體,但是這大個子的家夥運氣實在是好到爆,隻是胃往上一點點的地方,第一枚子彈沒傷到任何器官也沒傷到血管,就那麼筆直地在聖母的注視穿了過去,肋骨是有一點擦痕,但是沒什麼影響。而第二枚,第二枚子彈就受到了魔鬼的光顧,子彈嵌在破碎的膽囊上,惡魔般合著黑紅的出血一起獰笑著。
於是,極其簡陋又複雜的外科手術開始了,恩布爾拿著彎嘴鉗不住地咒罵著,此刻大概有不少唾沫星子給噴到了傷口上,可是他一點都不在意,德國名醫的聖誕夜就這麼毀了,白色美麗的聖誕節,紅色的聖誕老人,紅鼻子的馴鹿,而今,在慘淡的現實中,他美麗的酒後夢境,帶著一點點麻痹感覺的酒後夢境(摻了少量鴉片的蛋酒),卻是活靈活現地與抹布做的繃帶,滿是泥漬的墮落街還有一顆被打得七零八碎的血紅色膽囊攪和在一起,鴉片的淡淡甜味是聞不到了,充滿鼻腔的正是濃烈冰冷的血香。
這場悲劇主義的戰鬥在恩布爾的憤怒中,經曆了漫長的兩個小時,不斷被指示去打熱水的男青年一直擔憂地在醫生身後注視著戰鬥的持續。公正的來說,恩布爾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外科大夫,前提是他不是平常那個一直抱持著內科輕鬆又賺錢信念的德國名醫,剔去瘡口,縫合血管,結合組織,當然,針眼是相對來說馬虎一點,可是今天是聖誕節,誰又能怪他呢?
直到手術結束,恩布爾長籲了一口氣,最後觀察了一眼那個歪斜的彈頭,然後伸手打了打一直昏迷著的男人的臉:“沒死,這家夥身板是瘦了點,但是命絕對比拳擊手還硬。保持傷口幹淨,換幹淨的繃帶,長好了就拆線,你自己用剪刀燒下,剪開就行了。”
青年滿頭大汗地為病人蓋上被子。
恩布爾毫不遲疑地伸出手:“120美元。”
青年睜大眼睛望著恩布爾:“100。。。。120?!”
“你以為?我這可是出診!還跑到這麼個鬼地方,我起碼給他縫了五個小時!”
瘦弱蒼白的學生臉不自然地推了推鼻子上的木製鏡框:“我。。。我隻有這麼些。”碎散的票子放到恩布爾的手上,頓時失笑:“你在打發誰?5塊半?”
“大夫您能不能稍微等段時間,我們工廠很快就發錢了,就是貝殼灣那裏的煙廠。。。。這段時間生意很不錯,應該能拿到那麼多。”
“你是說?”醫生冷笑著,“你是說,你一個煙廠的工人,之前你不是說你是遊樂場的嗎?”
“我以前和他是同事——後來去的煙廠。”
斷斷續續地解釋,德國大夫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我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東西,和我沒什麼關係。”大夫舉起了手裏的白瓷盤子,那顆從傷者膽囊中取出的子彈而今正靜靜的躺在水中,幽幽的紅色血絲尚未消散:“軍用型,別跟我說什麼解釋不解釋,你最好封我的口,用美元,喬尼喬克幫,那夥瘋子可是搞走私的,讓我傳出去他們的目標在這裏,你連灰都不會剩下。”
青年呆坐到地上:“我——我真的沒錢!”
“搞走私的會沒錢?我的開價已經很仁慈了。“恩布爾冷笑著:“我記得不遠的地方有個電話亭吧,你不用送我了,我會叫管家來的,順便還有——”
學生臉的年輕人,蒼白地望著四周,似乎在回想著什麼,“不——不——不能這樣——。”幹瘦的手在空氣中胡亂抓著。
恩布爾看來是真的拿不到一分錢了,他壞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往門口走去,無奈肥胖的身子動靜太大,腳一滑,竟然連帶著上百頁寫滿東西的紙張一起翻到在地上。年輕人回過頭,看著那個視財如命的肥胖醫生,一隻手快速地從爐子下抽出一根鐵鏽斑斑的撩火棒,然後輕快地直起身,幾乎無聲地走到了正在努力掙紮不斷咒罵的圓腦勺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