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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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葵跪著,抬眼見著淑真腳上月白色的繡花鞋,鞋上繡的是桃花,灼灼豔豔的紅。屋裏著了燈,昏黃的燈光影影綽綽,照著坐在床上的淑真,一張神色莫測的臉。
“你說的我都知道”,淑真揚了揚手,侍女宋宋托著點心盒走過來,淑真便拿起一片棗泥糕端詳,“但蕭衡犯下這樣大的錯,你來求我有什麼用?”
淑葵感覺到絲絲涼意自膝蓋蔓延開來,一顆心浮著沒個準,隻有聲音還是穩的,“我叫你一聲姐姐,你總該幫幫我。”
淑真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一邊將棗泥糕慢慢吃了,一邊打量著地下跪著的妹妹。她們一同嫁過來,確是截然不同的命運,真是造化弄人。
“蕭衡的糊塗賬有多少你自己也清楚,現在賬本都到了老爺手裏,你還要我怎麼幫你?”
淑葵跪在地上,一味地低著頭,不做聲了。她從小就是這樣,別人不按著她的路子走她就用自己的方式來示威,百試百靈的法子。
淑真看在眼裏,隻由著她跪著,自己拿了本書慢慢看,還是宋宋來打圓場,“二少奶奶您先回去吧,三太太要睡了。”
淑葵不動也不答話,淑真見了,心裏來了氣,指著宋宋罵道:“你多什麼舌?我看她是橫了心,今兒你也不用勸,看她能跪多久!”說完竟自由著宋宋伺候著睡了,再沒看淑葵一眼。
秋天的夜真是冷啊,一彎寒月就掛在窗戶外邊,月光冷冷地照在淑葵身上。這樣一直跪著,淑葵一會兒想起蕭衡,心裏怨恨極了,一會兒又錯覺回到了沈家那扇斑駁陳舊的木門前,那裏也曾這樣跪著一個小小人影。不過那時候跪的人不是她,是淑真,淑真總是犯錯的。也不知那時的她是否也這樣覺得冷。
淑真在床上睡得也不安穩,然而這樣躺著,依著平日早睡的慣例,到底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蕭家府裏就傳出了二少奶奶暈倒在五太太房裏的消息。淑真張羅著請了大夫,又因著蕭衡被關禁閉,不好把病著的淑葵送回蕭衡的院子,便讓她在她房裏住下了。大太太斂容頂著老爺的名來看淑葵,來時淑葵也沒醒,便將幾句安慰的話告訴了淑真,待了一會兒就走了。倒是大少奶奶伒雲趕著淑葵醒的時候來了,拉著她的手盡心盡力地安慰,還送了好些人參。
淑真歪在椅子上,一雙丹鳳眼斜斜地看著淑葵,看著她就著伒雲的手喝了現熬的人參湯,哭了一陣之後臉色倒好了不少。於是淑真就笑,“大少奶奶的人參真是好功效。”
伒雲聽了,站起來向著淑真露出歡喜的笑容,“是淑葵底子好,這年輕人的病,都是一時厲害罷了,好得快。”
淑真見她一身紅底細花綢緞,像是裹了一身幹涸的血,眼裏瞧著都累,便轉了臉道:“你們聊吧。”後來竟真的閉了眼打起瞌睡來。
淑葵向伒雲耳語,“我姐姐懶得很,也怕麻煩,平常巴不得誰都不來擾她清閑。如今我住進來,她頭大得很。”
伒雲自然明白其中事理,也不說破,“你們姐妹血肉至親,哪裏有嫌你煩的道理。”兩人又閑閑地說些家長裏短,很快便是黃昏。伒雲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了,走時沒忘最後安慰幾句,“你也別為蕭衡操心,到底是老爺的親生兒子,不會真難為他的。”
短短幾句話勾起淑葵滿腔傷心事,暗裏淌幾滴眼淚。淑真見得她在這樣,也有點不忍心,“你何必這樣作踐自己,他又不是要被殺頭。“
“老爺本來就不喜歡蕭衡,這樁事一出來,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了。”淑葵止了淚,又歎氣,“伒雲那個賤人,指著我落魄,穿個紅袍子來看我,早晚要出了這口惡氣。”
淑真仍歪在椅子上,看著窗外晚霞如火,紅得深沉。她也不知淑葵這樣傷心是為了蕭衡還是為了她自己,但她是打定了主意不趟這渾水。若是淑葵有什麼難處,她在府上幫襯還是可以過去的,不至於讓她受太多委屈。
到了第二日,淑葵風寒還是不見好,大夫繼續拿需要好好休養來搪塞。淑真聽了大夫的話,手上針線停了一停,細長的丹鳳眼向著門外望過去,但見一個灰色的衣角掠過。聲音大了幾分,“那便繼續好好休養著,我這房裏多個人不礙事。”
但說完這句話後,才過了幾天就失悔。
淑真從前在沈府的時候也沒和淑葵這樣近地住過,淑葵從小就不喜歡她這個姐姐,淑真也無所謂,反正府裏的人都討厭自己,多她一個也沒什麼。現在淑真要照顧這個妹妹,還真是有點頭疼,她從不知道,自己這個妹妹竟然能這麼挑剔。茶水溫度要適宜,太燙不喝太冷也不行。枕頭被麵她睡不慣就要全換,不換索性就整夜歪在圈椅上,逼你順她意。飯菜要清淡可口,味道重了她一口都不多吃。還有林林總總,反正淑真和周圍的仆人幾天來被她折騰得不輕。
最後淑真終於忍不住問:“淑葵,你究竟想要什麼?”
淑葵慢慢喝一口茶,悠悠道:“姐姐何以這樣問妹妹?”
“你難道打算在這裏長住?”淑真道破,反正她們兩人之間早就撕破臉,無需弄那些虛文。
淑葵放下茶盞道:“不是妹妹賴在這兒不肯回去,隻是身上不大好,蕭衡那裏太醫如今又進不去,我隻能在姐姐這兒養一養。”
淑葵這理由很充分,但她在這裏一日,淑真便不得安寧一日。
“你究竟想我幫你什麼?”淑真妥協。在她看來,在蕭衡這件事上,她最多隻能向來也求求情而已,求情其實也算不得什麼難事,自己還是有能力說幾句話的。
“很簡單,”淑葵正色,“把賬本偷出來。”
聽了這句話,淑真一驚,盞裏茶水潑到手腕上,被燙得不輕,她裝作毫不在意地問道,“哦,你以為我能?”
“如果你還在意我……”淑葵笑,“還在意蕭衡的話,你就該這樣做。”話說完淑葵起身蓋住茶盞,“茶涼了,該換換才是。”
夜色已昏,沉沉天幕垂下來掩住白日光彩,淑真立在窗邊,燭光映照她半邊臉,臉色亦沉沉。
宋宋收拾了桌上茶盞,端來洗漱的熱水,“小姐,該洗了。”她從小伺候淑真,跟著她嫁過來後仍舊隻喚她“小姐”。
淑真轉過身道:“淑葵是不好伺候,你多擔待些,不要同她計較。”
宋宋暗暗咬牙,淑真是隨性的人,從來由著她們怎麼樣就怎麼樣,如今淑葵來了處處挑刺,倒顯得她才是正經主子。忍不住道:“淑葵小姐是主子,小姐你也是主子,在娘家府上不待見也罷了,到了這府裏還冷臉,給誰看呢?如今有事還不是得來求小姐,她有通天本事怎麼不自己去偷賬本?”
淑真聽了隻是笑,“還不是二夫人慣的小姐脾氣,你也知道她隻這麼一個女兒,不慣她慣誰?”說完便坐下來由著宋宋伺候著梳頭洗漱了,對宋宋的抱怨沒再應答。
“小姐會幫淑葵小姐嗎?”宋宋退下時忍不住問。
淑真睜開眼望著帳圍,若有所思地答道:“也許吧。”
也不知是會還是不會。
夜裏淑真做了夢,夢裏她還是沈家府上的大小姐,數次偷跑出府都被處罰,她卻樂此不疲。那時她一點都不喜歡府裏方方正正的天空,總覺著府上的人也仿佛是和圍牆一般方方正正的,討人厭得很。外麵的天地多麼廣闊,市井的人才是真的人,哭與笑都透著人情味,不像家裏處處都拘著。她想人生理應如此,該怎樣便怎樣。
每次她受訓,都會被拿著和弟弟妹妹比較,她娘說到傷心處還要掉幾滴淚,哭說老爺不來她房裏都是因為她這女兒不爭氣,天天惹禍招老爺煩。淑真還小,聽著娘的訓誡與哭訴,心裏也內疚,暗暗發誓再不偷跑出府,或者跑出去也不要闖禍了。她哪知道幾個女人為著一個男人的鬥爭,容貌是第一,第二才是品性,她再聽話她爹也不一定來她娘房裏一次。何況她娘生下了沈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地位早就穩固,這哭也隻是生活裏無關緊要的哀歎罷了。
這次又是受罰被娘關在祠堂裏,淑真跪在地上麵對著列祖列宗,寒意自膝蓋傳到身上,肚子還是空的。淑真也不哭,反正這樣的處罰對於她來說是家常便飯,這一代裏就數她最愛惹事,便也隻有她成了祠堂的常客。她想,淑葵和赫明恐怕連來的路都找不到吧。想到這裏又發笑,也不知在開心什麼。
軟縵飄忽,淑真跪著跪著便覺得很困,然而寒冷又令她不得不清醒,況且還有饑餓作伴。
淑真正難受,聽得有人喚她,還以為是幻覺。然而縱使心裏疑惑嘴上卻先做了回答,“宋宋,我餓。”她有什麼事總是叫宋宋的。
那人也不回答,將一個食盒推到她眼前,“吃吧。”
淑真將目光從地上的食盒移上去就看到了淑葵,杏色衣衫襯她一張平和麵色,看著很……淑真想了想,淑葵這樣子其實很像自家娘親的樣子,端莊又隨和,這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
“你怎麼來的?”淑真摸不透她這個妹妹,心裏對她也有幾分疏遠。
淑葵跪在地上拜一拜道:“很簡單,你愛去外麵探險,我愛在家裏探險。”
從前淑真她娘對她說,淑葵繼承了她親娘八分美貌,長大後肯定是個禍害,然而幸好是個木訥的性子,還不至於像她娘一樣狐媚。淑真想,她娘看見的不過是表麵而已,淑葵平時不愛說話不愛笑,好像對什麼事請都沒什麼意見似的,實則心眼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