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天下風雲出我輩 第五十七章 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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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河岸再也看不清楚,船上的眾人這才真正徹底地放鬆下來。
小安子靠著船舷就一屁股坐下了。項東項南則同時舒了口氣,退到一邊去,相互處理身上的傷口。宋玉喬撲上前來,扯著南宮傲的衣袖再也不肯放手,剛剛略停了一會兒的眼淚,這時又噼哩啪啦地往下掉。
南宮傲心中一陣不耐,幾乎想立刻甩開。但轉首一看,那邊蘇暖陽兀自拉著寒曦沒有放手,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便任由宋玉喬拉著,將眼淚鼻涕一古腦兒地抹在他袖上。
他卻不知道,蘇暖陽猶自驚魂未定,隻是深深注視著眼前的女子,渾然不知自己還未放手。
“你……沒事吧?”寒曦隻覺得他神情十分異樣,死死抓著自己的手,冷得像一塊冰,緊緊盯著自己的眸子,卻像無底的深潭,其中似乎又燃燒著一團火。
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麼,一張口,卻沒有聲音。
寒曦微微蹙眉,正要開口,身子突然被猛地一拉,回過神來,人已經在蘇暖陽懷裏。她輕輕一掙,想要離開。他卻手上用力,溫柔而堅定地禁錮了她。
“別動。”他埋在她的發裏,低低地道。
她隻覺心頭一陣迷茫,怔愣了片刻,便放棄了掙紮。
他的氣息若有若無地輕拂著她的長發。作為一名殺手,她本能地抗拒著這種親近。但是,他的懷抱,雖算不上溫暖,淡淡的草藥香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漸漸的,僵硬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
許久之後,才聽蘇暖陽又道:“以後別這樣了,好麼?”
“嗯?”她疑惑。
“你知不知道,剛才我……”說到這裏,他忽然又頓住。
他想說:“我很擔心,擔心你不能上船。我很害怕,害怕就這樣失去了你!”——可是,他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來說這句話?
他想得到些什麼?他又能得到些什麼?說出了自己的心意,於她於已又有何益?他隻是一個將死之人,怎麼還能要求太多?隻要此時此刻,她還能安然無恙地在他懷裏,所有的一切,不就已經足夠美好了嗎?
他不自覺地轉眼。隻見南宮傲背對著他們,昂首立在船邊,宋玉喬緊隨身側,他卻似乎看也懶得看上一眼。
“怎麼?”寒曦再次疑惑地問,渾然不知他心中的百轉千回。
蘇暖陽緩緩地笑了,慢慢地放開她,不知怎麼,心口忽然泛起一種隱隱的痛楚,使得呼吸也困難起來,臉上卻仍是笑意盈然:“我說,你若是還想親手要我的性命,那麼,首先得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啊!”
她的神情有些茫然,也不知聽懂沒有。為什麼他的放手,竟然令她有一種不確定的恐慌?他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燦爛,可這燦爛之中,為什麼又像是夾雜著一絲傷感與遺憾?
在這一個擁抱之後,有什麼事發生了變化嗎?
蘇暖陽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與她拉開距離,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
“你……”她怔怔地道,連自己也不知想說什麼。隨即,便見蘇暖陽身子晃了晃,忽然一頭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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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綿綿不絕的痛!像有一隻冷硬的鐵爪,在緊緊捏著心髒,一點一點地緩緩收緊,令人無法呼吸。
冷!無休無止的冷!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糾纏著身體,像要把他拖入萬劫不複的黑暗裏去。
模糊之中,蘇暖陽仿佛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奢華而冷寂的宮殿裏。也是這樣的痛,也是這樣的冷,他死死抱著被褥,喃喃地喚著“母後”,卻隻有無邊無際的空曠,靜靜回應著他的呻吟……
然而,就在此時,一股熱流緩緩注入體內,沿著經脈四處流動,最後又一齊彙聚於胸臆之中,心口的疼痛便漸漸地輕了,身上也冷意也逐漸被驅散……
一隻輕柔的小手,在他臉上碰了碰。其實這手也略顯冰涼,此時此刻對於蘇暖陽而言,卻是無比溫暖。但這手在他臉上隻是一觸即離,隨即極低微地響起一聲歎息。緊接著,身上一重,像是有人為他添上了一層厚被。
“你看如何?”清冷的女子聲音,輕輕地問道。
“不好。”這是南宮傲的聲音。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南宮傲的聲音複又響起:“這一路行來,連番折騰,即使是正常人也難免疲累勞損。更何況,他體內毒質早已侵入心脈,全憑幾粒藥丸支持著。這一點,你應該早就清楚。”
寒曦沒有說話。
“這種狀況,原就應該靜養,根本不該出來這一趟。如此下去,隻怕活不過……”他忽然住口,因為她清冷逼人的目光正死死盯著他。
南宮傲泛起苦笑:“你心中其實什麼都明白,那麼,到底是不願去想,還是不敢去想?”
寒曦冷哼一聲,不作回答,目光移向床榻上蒼白如紙的男子,卻不自覺地多了一絲溫柔。
“你不懂。”她終於開口,“你是來去瀟灑的流風閣主,你想要做什麼,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止。但是他不同。”
“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多活幾天。如果隻是想多活幾天,他又何必踏入這江湖?他明明知道,江湖即是非,他還是要惹,還是要管,還是要不顧一切地踏進來。他不是活得不耐煩,事實上,他比誰都更熱愛這生命。但他隻是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南宮傲怔了怔,搖了搖頭:“我確實不懂。”
“其實,我原本也是不懂的。”她淺淺地笑了,俯下身,溫柔地將被角輕輕掖好,再一次觸了觸他的臉頰,覺得已經沒有那麼冰冷,這才稍稍地鬆了口氣,又道:“你知道,我是聖雪宮的殺手,我活著,就是為了殺人。我從來沒有想過,殺人這件事,是不是我想要做的,也從來沒有想過,我自己究竟想做些什麼。可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如此地快樂。他是我遇到的最特別的一個人,也是我第一次產生了興趣的人。”
“興趣?”
“是!他是什麼人,來自什麼地方,有著什麼身份,這些我都沒有興趣。我唯一有興趣的是,他到底能不能把他想做的事情,全部做完。我自己,怕是沒有機會能夠像他這般活法了。但是,能夠看著他這般快樂地活著,也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她這樣回答的時候,目光仍然停駐在蘇暖陽臉上,其中的眷戀與不舍,大概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
南宮傲卻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沉默了許久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如歎息般地道:“他現在暫且無恙了。你,還是早些休息吧!”
**
蘇暖陽醒來的時候,感覺到身子在輕輕地搖晃。略略睜眼,入目是一間小小的船艙,這才想起,自己是在船上,此刻隻怕還未上岸吧?
艙裏一燈如豆,滿滿一室暈黃的燈光。稍一轉頭,便看到那女子支頤坐在床邊,微微閉著眼,神色安然,像是睡得正沉。
想起之前聽到的那一番對話,心中驀然湧起一陣難言的感動。相識這麼久,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說這麼多話。他與她明明是來自不同的世界,明明完全是不同的兩類人。他卻不知道,原來,她已經這樣懂他。
船艙裏沒有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船身悠悠晃動,偶爾有波浪拍打船身,發出輕柔的響聲。
他就這樣安靜地看了她許久,覺得自己短暫的生命裏,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快樂美好。原以為,早已看淡得失,到了此時,卻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想要得更多。這一時刻,他竟有了奢望,奢望時光能就此停留,奢望這份平安喜樂永遠地維持下去。可是,他有什麼資格去奢望?
忽然,她長長的睫毛掀了掀,緩緩地睜開眼。對上他溫暖柔和的眼神,她有片刻的發怔,隨即眨了眨眼,眸中閃過一抹欣喜之色。
“你……”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打住。沉默了一會兒,忽又再次同時道:“我……”
對視一眼,彼此臉上都有了些尷尬,於是急忙各自轉開眼。
過了片刻,蘇暖陽輕輕地笑出聲來,寒曦嘴邊也泛起了淡淡的微笑。
“你先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但充滿了一如往常的笑意。
她微笑著,搖搖頭:“沒什麼,你醒了就好。”說著伸手去摸他脈門。
“我睡了很久?”
她鬆開他的手,像是放下了心,再次搖頭,隻是微笑。
蘇暖陽看得怔忡,她笑起來,原來真是這麼好看,像是一縷陽光,破雲而出,瞬間照亮了無邊的雪原。倘若摘下臉上的麵具……
這不是他第一次對著她發愣,但她卻是第一次在心頭泛起了微微的喜悅。這喜悅令她心裏發癢,臉上發燙,忽然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她猛地站起來,走開兩步,別開臉問道:“你……餓不餓?”
“啊?哦……是,是有些餓了……”蘇暖陽忽然覺得心跳得厲害,倒像是做了什麼壞事被人捉住一般,也急忙移開目光。
寒曦輕輕“嗯”了一聲,匆匆丟下一句:“你等等。”說著,逃也似地開門出去。
蘇暖陽偷偷瞥了一眼,隻見門外一片漆黑,想來此時還是深夜。
她很快便回轉來,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放在床頭。像是看出他心中的疑惑,輕聲解釋道:“你已睡了快一天一夜,這時候還沒天亮。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醒,所以一直熱著。”
“辛苦你們了。”蘇暖陽微帶歉意,苦笑道,“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這身子太不爭氣,卻還要拖著你們出來,實在是……”
“這也沒什麼,”她淡淡地道,“隻是現在走水路,船上隻有些簡單的食物,你先將就著些吧!”
虧得她竟然還想著食物合不合他胃口,蘇暖陽心中感動,嘴上卻歎道:“唉!現在已經餓得半死,不將就也隻得將就了。等過兩天上了岸,我再大吃一頓,補回來就是……”
他一麵說著,一麵想支著身坐起,不料,這一動才發覺,身上竟是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他不禁苦笑,怎會忘記了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