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落雪無意但染眉間(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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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嵐宮很黑,幽暗而靜謐。不是下人不想點燈,而是住在這裏的那個人不喜歡,他喜歡蜷緊身體緊靠在床尾最後,將頭深深埋進臂彎裏,偶爾他也會抬起頭,隻是目光遙遠空茫得好像根本不在這裏。
    就像個木偶,或者……其實他整個人已經成為一個木偶。
    “娘娘……真的不需要點燈嗎?”站在殿外靜候的侍女戰戰兢兢地開口,立即引得所有下人都受驚般地看向她,齊齊後退一步。
    那個侍女顯然被同伴的行為驚到,隻是無措地僵在原地,眼神惶恐。
    她根本不知道……雖然剛進宮時也曾聽禮儀嬤嬤模模糊糊地說過關於這個人的種種事情,但都是說這男子如何如何恃寵而驕,陰狠歹毒,如何如何放蕩不羈,夜夜求歡。隻是如今親自瞧見那人才知道遠了他獨自一人時竟會是……這樣可憐。好像聽到的種種傳聞中那個張揚跋扈,驕縱非常的男寵根本就不是麵前孤獨到被整個世界拋棄的人。
    一個貴妃,還是個得寵的貴妃,過得怎會是這般荒涼——就算為男子,那也不該是這般清冷光景吧,整座宮殿就猶如冷宮,沒有一絲生氣。
    靜靜躲在床尾的身影突然輕顫一下,半響後才猶猶豫豫地抬起頭看向門口。
    門已經被打開。直刺過來的日光讓塵澈不自覺流出眼淚。淚光迷蒙中,他看到那個在門外瑟瑟發顫的身影,她的身後是一片片細細碎碎的雪花。
    那樣蒼茫冷銳的背景將那嬌小的身影襯得更是渺茫,身子明明顫抖著,那一雙眼卻極為明亮清澈,就算隔著這樣遠的距離也能清晰看到瞳裏惹人愛憐的水光。
    塵澈腦中回憶忽然輕晃一下,一種滄桑感油然而起。
    已經下雪了。這場雪……實在是來得太早……太早……
    “冷了吧?進來吧。”出乎所有人意外,這次迎來的不是撕心裂肺的喊叫或是冷漠至極的無視,而是輕輕的疑問。
    很輕很輕的疑問,就像輕輕點在臉頰的落雪,瞬間就融化,消失不見。
    但侍女覺得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種感覺。
    “冷嗎?冷的話……點上蠟燭吧,再把火盆點上。”塵澈整個人都困在被子裏,隻露出頭部。
    自上個主人仙逝後,倚嵐宮第一次點上蠟燭,第一次有了溫熱。
    侍女不安地站在床邊,無措地在背後絞著衣襟。
    作為一個剛入宮的毛丫頭,第一次離主子如此之近難免會緊張,更何況是離宮裏最神秘禁忌的“那個人”,小丫頭更是緊張不已,雙腿顫得幾乎要站不住。
    “累嗎?累的話就坐下吧。”塵澈今天不知為什麼就像找個人說話。他心裏實在有太多話要說,但話到嘴邊卻終是無法吐出,隻能恨恨地再咽進去。
    說什麼?對著一個才一麵之緣的侍女有什麼好說的?!
    塵澈幹脆慵懶地閉上眼。實際上他已經累極,背上的傷猶自疼痛,右臉的紅腫雖然塗了藥也不能馬上消散,渾身上下都是抽筋拔骨的疼,隻想就此直接疼死。
    然而……舍不得……舍不得死。
    “皇上駕到——”拉長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驚醒塵澈的思慮。他蹙起眉,看向門口——那個一身玄衣,表情冷淡無情的人,正是趙昰。
    塵澈看了眼就將雙眸閉上。
    他是真的痛極累極,沒精力在與之周旋。然而對方顯然不想這麼輕易放過他。
    冷漠帝王看了眼在床上徑自閉眼不動的憔悴男子,神色冷漠,眼角冷虐,靜靜走過去後狠狠掐住對方的下頜,語氣冰冷,“為什麼不來接駕。”
    疼痛讓塵澈終於睜開眼,“再用幾分力,掐碎了也許你心裏就好過一點。”
    話音剛落,掐住下頜的手驀然加力,指尖直入血肉。
    一滴血,如綻開在指尖的花朵,驀地破碎,流下。
    塵澈隻是一聲不吭。他受過的痛,遭遇的苦,也比這多多了,若是每一次都喊痛都喊累……那不該是他的樣子。
    “塵澈,你以後會做官嗎?”
    “隻要小姐肯讓我以後歸還自由身,必定會做一方清官。”
    突然,這遺忘許久的記憶碎片從深淵裏衝了出來,一下子鎮住塵澈所有思緒。盡管他極力掙紮想將這記憶再次埋葬,但往事還是一幕幕重演。
    “為什麼一定想做官呢?”那個溫柔又帶著狡黠的女子此刻滿是不解。
    “因為……老爺常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又說大丈夫必有四方之誌,我雖然不敢說自己是君子,又不敢自稱丈夫,但……我也想去闖蕩一下,不想被困在一隅。”
    “哈哈。”那女子女子大笑,“好啊,到時候我們一起去闖蕩江湖,一起行俠仗義!”
    那時候,陽光明媚到讓人想淚流滿麵,鼻翼翕動間滿是木葉清香,花香也是遠遠就能聞到一二。那時候,他是沉默內斂卻不滅心誌的塵澈,她是聰明狡黠但不乏溫柔可親的冥兮。
    那時候,原來那時候就已經說好一起……出去闖蕩……
    就在塵澈愣神間,趙昰已是欺身上來,不過片刻就將被子甩出老遠,反手扣住塵澈,壓在床上。
    周遭的下人已經退散幹淨,就是剛才那個問他是否要點燈的侍女都悄悄下去,隻留下趙昰和塵澈。
    空蕩蕩的房間裏靜悄悄的,隻聽得見喘息漸起的聲音,莫名地變暗變冷。
    被壓在身下的人這時才回過神,眉眼間全是寒冰地望著壓在身上的年輕帝王,“有本事,你倒與我假戲真做。”
    說話的人語氣是冷冷的,回答的人語氣也是極盡冷淡。
    “你配?”年輕帝王隻是眼角含著冷淡的戲謔。
    “我當然不配,可你也高潔不到哪裏!”塵澈的一雙眼越漸刺出刀劍。如果眼光可以殺人,麵前冷情的帝王早就萬箭穿心,“所以你也不配得到那唯一的孩子。”
    趙昰的瞳孔猛然間瞪大,眼白與同仁似乎在一瞬間化為血海,暗流洶湧,驚濤駭浪。
    猶如百鬼夜行中的一頭惡鬼,趙昰以幾乎要將麵前人千刀萬剮的聲音一字一句開口,“別逼我……殺了你!”
    塵澈隻是冷笑,笑而不語。兀自閉上眼睛,想休養生息。
    “睜開眼睛。看著我!”趙昰冰冷暴虐地命令,聲音全是深深的恐怖。同時用手強硬地摳進塵澈身體裏,逼對方不得不睜開眼。
    塵澈不做聲,隻是看著對方。
    他是看著這個人化為惡鬼的人,也是逼這個人逐漸變成惡鬼的人,可誰知道在逼對方化成惡鬼時,激怒者也需要付出同等的代價——
    塵澈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捂住雙眼,“我累了。”
    這聲音太輕,輕到近在咫尺的趙昰都沒能聽清。他拍開塵澈的手,冰冷微笑,“恭喜你,他終於回來了。”
    安靜單薄的身體無聲輕顫一下。
    “你在那時故意激怒我不就是為了就那個為他傳話的下人麼,可惜啊……他在受了重傷,幾乎將死時……”
    趙昰突然放開塵澈,下床,整理好自己的衣著,裝模作樣地撣撣衣裳的灰塵,語氣緩慢而拉長,“我來隻是想告訴你——他來見我第一句話,問的是冥兮。”
    “你沒資格念她的名字。”床上失神靜躺的人的聲音虛弱到幾不可聞。
    “無所謂,反正我不屑和死人爭執。”趙昰突然惡意笑開,“我隻是想看看——他會如何對你。”
    “但願你死的時候,我不在旁邊,否則怕是會——弄髒我的眼。”
    趙昰說完哈哈大笑起來,轉身不頭回地推開門,決然走遠。
    這瘋狂的大笑明明越漸遠去,塵澈卻覺得仍回響在耳邊。他的身體一陣冰冷,不由得下床去撿被子。
    被子被甩得很遠。塵澈沒走幾步就覺得一陣暈眩,幾乎站不住身子。幸好及時扶住床沿,才免去跌倒之苦。
    隻是這明明幾尺的距離,此刻卻變得那麼遙遠。塵澈隻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雙素手突然從地上撿起被子,將它牢牢纏在塵澈身上,讓冰冷到幾乎沒有溫度的身子,終於暖了一暖。
    “如果……娘娘有什麼要求,大可吩咐我去做。”那女子抬起了頭,一雙清明的眼眸直直盯著塵澈,猶顯稚嫩的臉上溢滿笑意。
    這雙似曾相識的清澈眸子突然讓塵澈一陣恍惚,幾乎產生某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冥兮……冥兮……是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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