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離別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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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大約不知道,方綺剛去世那陣的情形吧,”張太平苦笑著打開回憶,“要我說真是場噩夢,而當時的戚先生,就是個徹頭徹底的瘋子。”
兩年前的那天,是所有決絕的開端。
戚家老宅,老夫人剛得一簇荷蘭新培育的水晶鬱金香,連夜派機送來,現在擺在花廳,由她一枝一枝的細細修剪。
傾國花,華貴人,當的是美色與奇珍。
可惜好景不長,總管家便匆匆跑進來,滿頭大汗的樣子狼狽不堪。
老夫人好似沒見,優雅的又去除一截枝岔,連頭也未抬。
“說罷,什麼事。”
“老夫人,不好了……”管家的少有的惶急,拚命壓抑著才沒敢逾越,“出事了。”
老夫人修長的睫毛一扇一扇劃過空氣,淡淡:“都這樣了,還能有什麼更糟糕的。”
管家深深吸口氣,小心翼翼。
“方綺……死了。”
老夫人的手忽的頓住,一根枝葉躲閃不及,被攔腰截斷。
“就在、就在一小時前被送往醫院,是被殺的。”
“予風呢?”
“小少爺也在醫院,並沒有受傷,不過情況、情況很不好……”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剪子,種種情形閃過腦海,連歎息都感奢侈。
“去,叫予威到醫院接人,我在老宅等著。”
張太平接到消息是在三天後,戚家大少爺戚予威親自出麵,邀請他去往老宅。
不過這次不是降妖除魔,而是招魂,招死人的亡魂。
在一個被鎖鏈緊閉的密封的房間裏,他見到了戚予風。
戚予威說,不這麼做,裏麵的人就會不顧一切的瘋逃。當時他是命幾人硬上注射安定,才把歇斯底裏的戚予風從醫院的太平間裏帶出。
這是張太平見過的最奇特的房間了,內裏可以觸及的地方都是柔軟的,更沒有利器和窗戶這類能夠自殘的東西。數日不見,戚予風形容枯癱的躺在床上,眼底泛著濃重的青黑,手腳都綁著軟布,看樣子還被注射過肌肉鬆弛劑。在看到張太平進門,他那拉滿血絲的雙眼才透出些微的光亮。
戚予威走到跟前,說:“予風,你認得出這是誰吧,張家的掌門人張太平先生。有他在,別說方綺的魂魄了,就是大羅金仙也能招出。等下若真見麵,你就這副模樣嗎。”
清晰的惶恐從戚予風眼中瀉出,他掙紮著被戚予威鬆綁,胡亂抹兩下臉頰,蹌踉的想要站起,兩眼渴求的盯著張太平。趁著混亂,戚予威還給他喂進兩口清水。
至此,張太平已經徹底明白了,他是要他招出方綺的鬼魂。
看戚予風搖搖欲墜的模樣,隻怕煎熬時久,生不如死。招鬼魂來安慰生者,這樣的下下之舉,大約是戚家人可以想到的最後的活路。
戚予威早就準備好所有道具,包括聯係靈媒的血液樣體,張太平開始做法。
長久以往,驅魔門派氏族林立,百家爭鳴,各有所長。
而張家,則以招魂術聞名於世。據說張家人天生便有通靈之能,聯貫陰陽,可上達九天,下問地府,能耐極為了得。
然而這樣的神通竟也有一天遭遇到壁壘,張太平麵前的轉魂幡寂寂無聲,沉默的幾乎死默。
沒有人敢出大氣,戚予風更是眼也不眨,生怕錯過一絲一毫。
引魂鈴響,轉魂幡終,張太平緊緊皺起眉頭,手心的紙箋未顯露一字,最後噗的化作灰燼。
戚予威隱隱覺察到不對,立刻把戚予風的雙手重新捆住。
下一秒,張太平轉過身,鬆開手心的灰燼,隱隱透著不忍。
戚予風怔怔的想要站起身,身體抖得卻越來越劇烈,似是感應到答案般不能承受。
“抱歉戚先生,這個魂魄,我招不到。”
“為什麼……”戚予風嗓子發出咕噥不清的呢喃,戚予威緊緊攥住他,才不叫他轟然倒下。
張太平低下頭,露出如急救室的醫生般相同的悲憫與遺憾。
“招不到,因為死者已經魂飛魄散,無處往生。”
戚予威想,他這輩子做的最錯誤的一件事,就是希圖找天師招魂來彌補痛失所愛的弟弟。
在張太平開口的那一刻,他就清楚的知道,戚予風被判了死刑。
張太平失敗的招魂並沒有受到更多的責難,也許是因為陷入死寂的戚家沒有人再注意他。
送他離開的老宅的人是薑伯,那個一貫嚴厲並且厭惡鬼神的老管家。
車馬開啟的時候,薑伯忽然道:“張先生不是自詡招魂世家嗎,為什麼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
張太平淡而一哂:“我們的確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的普通人。”
不過這次的分別並沒有太久,半個月後,張太平又受到了戚家的邀約。
讓他微微吃驚的,這次出麵居然是戚家身份最為尊貴的老夫人。
戚夫人仍然是一副華貴,下巴倨傲的微微抬起,無論何時,無論何處,都張弛著名門貴族矜持又高貴的底線。
老夫人說,希望他能去見見戚予風。
張太平隻道自己是個天師,既然招魂不能,隻怕沒有再多用處。
老夫人說,去了便知道了。
帶路的仍舊是薑伯,聽說經過半個月的多方治療,戚予風已經日漸好轉,不用被禁錮在牢籠一樣的密室裏,而是回到了寬敞亮堂的大臥室。
薑伯說戚予風在洗漱,大約十分鍾後見客。
而張太平這一等,就等了半個鍾頭有餘,薑伯的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慌張,匆匆命人打開臥室。
夜幕西沉,屋中的燈光卻是大亮。
戚予風看起來更瘦了,整個人都脫去形,形銷骨立,比醫院中臥床數年的植物人形態更慘。
讓薑伯幾乎站立不穩的,是戚予風手中正握著一把水果刀,鋒利的刀刃沉悶的在肌膚上割動,左手的手腕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極為駭人。
“少爺!”
薑伯不敢置信的衝過去,一把利器拿開,焦急的催促張太平去喊醫生。戚予風呆滯的任他動作,不掙紮也不反抗,空洞的眼睛沒有半點焦距。
張太平紋絲未動,把所有情形盡收眼底。
見張太平沒有喊人,薑伯不由得轉怒,還不待開口,張太平卻先一步指了指戚予風,叫薑伯不要出聲。
隻見戚予風左手指根的黑色圖騰閃過一道微弱的光亮,手腕上外翻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血液回流,創口縮小,直至恢複如初。
薑伯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戚予風的手輕一抽動,再找不出前一刻的鮮血滿目。
張太平道:“放心,戚先生不會有事的。他身上曾被施過極為強大的守護咒術,護得他平安,別說割腕自殺,就是斷肢截脈都可以恢複如初。”
戚予風無神的垂下頭,手腕上隻餘數道淩亂的白痕,像極了命運對他譏諷的嘴臉。
張太平無奈搖頭,這世上,多少人求生不得,妄圖永生。而真正擁有永生的人,卻求死不能,一心赴死。
何其可悲。
“為什麼……”戚予風幹裂的嘴唇不住抖動,“為什麼……不能死……”
“少爺,你在胡說什麼!”薑伯急的兩眼通紅,卻怎麼也進入不到戚予風死寂的心田。
“為什麼啊……”
張太平目光閃亮,一字一句道。
“戚先生,我並不知道你如何能死,我隻知道———給你留下這個血咒的人,大約至死都想保護著你。”
——今生今世,我方綺發誓,再不會叫予風受到半點傷害。
——為了你,我願意逆天而行。
——方綺那小子簡直瘋了,他居然想用那個禁術……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冗長冗長的夢境醒來,戚予風發現黑紋破開皮膚,在手指留下一道詭異的圖騰。
而麵前,是方綺蒼白虛弱的微笑。
很久很久以後,戚予風才知道,這道血咒圖騰,是今生最愛的人在這世上留給他的唯一痕跡。
穿心賭血的痛楚從心房炸開,衝破著他殘破不堪的軀殼與靈魂,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戚予風緩緩地彎下腰,蜷起身,把腦袋埋入膝蓋。
嘶啞的哭喊崩潰而下,無情的衝刷著前情舊往,殘忍的分與他陰陽相隔。
求不得,愛而失。
他活著,用餘生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