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安采薇）
    醒來時，帳外正好又傳來鈴聲清響。我正想張口應說我已醒了，這時帳外竟傳來了女子的聲音。
    ——“夫人……？”
    女子的聲音帶著試探，聽著，竟很是熟悉……竟是她來了麼？！
    驚得一下從床上坐起，牽扯到身上傷口，疼得又忍不住呲牙。
    “夫人，您醒了嗎？”帳外又傳來她的聲音，語氣擔憂。
    我咬牙忍住痛，從喉嚨間艱難擠出聲：“……進來。”
    “是。”帳外之人應聲。我仰頭望去，熹微晨光之間，她一手掀簾而入，穩步向這裏走來。
    “奴婢雨煙，見過夫人。”她垂首走至近前，深福身行禮。
    “……雨煙，”我張口道，明明是想要笑的，卻不覺鼻尖一酸，模糊了視界，隻得低頭，“……好久不見。”
    時隔多年，再見卻如才見過不久一樣。
    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了幾乎就要決堤的情緒，才再抬頭看向她。
    “雨煙，你為何會在這裏？”我問。
    “奴婢是隨——”
    “雨煙，在我麵前不必自稱奴婢。”我打斷她道，甚是不滿，隔了這數年不見，卻是生分了。
    雨煙一怔，接著笑了，笑得淺彎了眼角。
    “是，小姐。雨煙聽命。”她應道，神情認真，眸中卻仍是帶著笑的。是真的很溫和很暖的笑意。從前的那個她，至少這一點仍未變。
    “小姐，雨煙是隨外子一道行商至此。”她答。
    外子……是了，當年發生了那件事，直到後來我終於查出真相，向大夫人證明了她的清白，卻已來不及了。那時再讓人去尋她，她已嫁作人婦。不過，我記得那時聽說的是她借給了一名秀才，而且那秀才是在城外做教書先生的來著……？
    “說來慚愧，外子原在城外學堂教書，”雨煙大約是見我麵露疑惑，便解釋道，“學堂後來因故關閉，外子他……後來便與人一道往西域走商，雨煙也就跟著他一起。”
    聽她的話，應是有些內情的。她說這些話時，雖並未表露出多少情緒起伏，但聽語氣還是有些難過的。她不願多說的事，我也不再多問。
    她雖衣著樸素，荊釵素顏，但氣色不錯，雙手也比當年在安府時要白嫩上幾分。看來那時打聽到的消息應是沒錯了，那書生待她很好。那樣善良的她，能有人珍惜愛護，真的再好不過。
    “說來也巧，軍隊正好經過這鄯旗小鎮，領軍的竟又是毓王爺。”雨煙接著道，“雨煙是聽說要招侍女才來的，一開始聽說時覺著奇怪，後來又覺著說不定就是夫人在呢，便來了。”
    原來，穆離他後來竟還真的去附近的鎮子上找侍女了……還真是勞煩他了。算是多虧他的偶發善心，今日才得與雨煙在此見麵。
    “後來雨煙聽毓王爺說夫人您真的也隨軍而行時，奴婢都有些不敢相信之前的直覺竟是真的。”雨煙笑著道。
    “雨煙，你丈夫……沒有跟著你一起嗎？”我問道。
    “夫人，毓王爺為夫人征的可隻有婢女。”雨煙說著又笑了，“現在邊界因戰事緊張，商貿全都中止了，外子他就先留在鄯旗。待戰事終了，雨煙再回。”
    “希望能早些結束。”我道，“這樣雨煙你也能早些回到他身邊。”
    “夫人就不要打趣雨煙了。”雨煙道，垂眸移開了視線，雙頰染了一抹緋紅。
    “……夫人，該要換藥了。”她道，仍是低垂著頭，說著蹲下身，打開了帶來的木匣，從中取出了紗布，還有好幾隻藥瓶。
    以前從未見過她這般害羞的模樣，比了待字閨中的少女還要嬌羞上幾分。從前，一直當她是姐姐，善良又溫暖的大姐姐……如今卻是聽她稱自己為“夫人”了，心中滋味紛雜，難以言說。
    “夫人，雨煙一直想問……夫人身上為何會受了這樣的傷？”
    “……不小心從山坡上摔下來，還撞到了石頭。”我道。說的倒全是實話，隻是略去了前麵發生的許多事。
    “夫人……”雨煙蹙眉，嘴邊閃過一絲無奈苦笑，“夫人您還是這麼貪玩麼……？”
    她不知實情，還以為我如從前那般。這些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我想，也不必告訴她，不必讓她再徒增擔心。
    “雨煙，抱歉，讓你擔心了。”我誠懇道歉道。
    “誒，夫人您……”雨煙輕歎了一聲，語氣擔憂，“還望夫人今後再小心些。”
    “嗯。”我點頭應道。
    解紗布、擦拭、上藥，她的動作仍如從前那般嫻熟。小時候，每每因不小心或是別的什麼而受了傷，換藥之類，幾乎都是由她一人。望著她忙碌的身影，有一瞬，好像回到了還在青蕪安府時一樣，甚至連疼痛也淡去。
    “……雨煙，好想聽你像以前那樣叫我。”未意識到時，話已出口。
    “夫人……？”她暫放下了手中藥瓶，抬眸望向我。
    “沒什麼。”我搖頭道，“隻是覺著有些懷念。不覺這麼多年就過去了。”
    若非當時年少，決不會硬是欺了自己，以至於一賭輸盡。不過，往逝時光早已不複，悔也無用。
    接下來仍是曉行夜宿。連著行進兩、三日才歇息休整幾個時辰，很快就已進入雲國西部州縣。
    因著身上的傷，每日不是在馬車上坐著便是在帳內躺著，又時常昏睡，不知不覺間外邊的風景已有了很大變化。
    傍晚時走出帳子，微涼晚風拂麵，抬眸而望，雲國大軍營帳相連，漫過丘野。再往遠處去，便是蒼翠山嶽相連。
    今日已恢複得可以多走上幾步了，走出帳子才發覺也走不了多遠。再往外，經過的士兵都是遠遠繞行，若是就這麼貿然走入兵營之中，總有些尷尬。
    ——除了我和雨煙之外，隨軍的似乎真的再沒有女性了。
    紮營時，我所待的帳子距離穆離所在不遠，不過在那天晚上之後，他都再未出現在我麵前。我也隻是偶爾能遠遠望見他的背影。
    看得出雨煙對此很是困惑，不論是為何我會隨在軍隊之中，又或是為何穆離他刻意冷淡的態度。但她不問，我也樂得不必想該如何答才好。
    “再往西，過了這賀山，便是戈壁草原了。”雨煙在旁道。
    大道上忽有飛塵湧起，是一隊騎兵從西邊飛馳而來。
    ——而跟隨在隊伍側後方的那人……竟是他麼？！
    即使是背對著夕陽，即使那人身著寬大的鬥篷，即使那人麵上戴著銀質麵具，我還是認得出那人就是他。
    ……那時，我以為羽兒應該帶著他成功逃走了才對。
    不過，也可能是成功逃走了，後來又因某些我所不知道的緣由，他又重回到了最初那個戲子的身份。
    羽兒也並未隨著他一起，當時，應是成功回到了葉笙那裏罷。葉笙應是能夠替我照顧好羽兒的，我不必太擔心……但他出現在這裏，到底又是因何緣由？雲帝派毓王穆離領軍西征，雲墨兩國交戰，與他又有何關係？
    ——“你認出來了？”
    穆離冷沉的聲音驀地在身側響起。
    我一驚，才發覺不知何時站在身邊的人已變成了他。
    “認出什麼？”我問道，隻裝作不知。
    也懶得仰頭去看他現在又是怎樣的冰冷神情了。
    “那個曾救過你一命的戲子。”他冷聲道。
    穆離他說“曾救過一命”……看來很多事他確是知道，不過，似乎也並未知道全部。當然，也有可能，他隻是故意如此說。
    ……在青蕪時，我竟還曾天真以為，他對我是可以坦誠的。他的心思，無人可以看透，他也早已以此自居。
    “采薇不明白，王爺為何要帶著一個戲子隨軍？”我問。
    “接下來，有需要他的地方。”他答。
    接下來……指的是戰場？
    “你又是為何要帶著我？”我接著問。
    這一次，他未答。
    “……因為，我的血麼？”
    卻聽他輕笑了一聲，似帶嘲諷，“你的血？確是奇異，但並非因此。”
    “……那是為何？”
    他仍是不答，反而不知為何微勾了薄唇，卻是笑意冰冷未及眼底。
    不過如此。
    砂石地麵反射過夕陽的如血光芒，刺得眼底生疼。
    “……妾告退。”我道，轉身向帳子走去。
    ——“等等。”身後穆離忽然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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