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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不大,一點點敲打在薄瓦上,細細的、破碎的聲音,卻如同打在心上一般,涼風輕穿,單薄衣衫下的身子,止不住地輕輕顫著。
    簡直,就像是在本能地抗拒著……抗拒著狠下心來所作出的最後決定。
    ——多少年之後,會,後悔麼?
    所謂的“悔”,若是就如此放過,還不如便“悔”了罷。
    至少,還有所可“悔”。
    若是如此放過,隻會空去一生,隻剩“如若當初”的一聲虛歎。寧願。也不要空得無可憑依的老來哀歎。
    明明如此考慮過無數遍了,此時的自己,卻還是怕得不得了。甚至,希望自己能夠就此化作這淅淅瀝瀝、綿綿不休的晚秋寒雨,能夠就這樣地落在他身邊,便即,足夠。
    然而踏水而來的嘁瀝聲,終於還是漸漸近了。
    ……近了。
    ……已到了,這【泥香亭】的簷外。
    不是任何其他人的腳步聲。
    稍稍的疾,卻仍優雅不失沉穩。
    ——是他。
    啪。
    伴著衣袖輕微的摩擦聲,輕而幹脆,甚至,還覺得出些微完全不會讓人覺得過分的幾分張揚——他收傘時的動作,很久以前曾偷看到過一次。若非刻意,本就難以遇上的他,在這雨時甚多的南方,卻仍是隻被自己遇上過那唯一的一次。
    ——雖然隻看過一次。但隻一次,便再難忘卻。
    即使是站在光線黯淡的雲雨之下,本身,就如同陽光一般,染了層淡淡的金的白,炫目得令自己完全忘記了呼吸。
    脫去雨屐、將靴子脫下放在小架上的輕細聲響之後,他的腳步聲,終於漸漸向竹屏風移近。跪坐在疏離的青色竹片所成的薄薄屏風之後的竹席子上的自己,身子已不再顫抖,而是害怕得幾乎失去了全部感覺,麻木地,完全僵了。
    小心熏過了白梨香的素織薄毯,半裸露在外的雙足緊抵著,已小心調整過了角度。足與薄毯相觸之處,小小見方的角落,所阻隔下的些微暖度,脆弱得仿佛離開的刹那便會湮滅殆盡。
    心所欲見之人,終於,緩步走過了竹屏風。
    霜色長衫下白襪若雪,腰間一束玉色錦繡帶,烏發以一碧綠玉簪束於腦後,如初見那日一般的裝扮。
    他或許是無心為之,但抬眸的瞬間,自己已是驚喜得,無法呼吸。
    “唯雅與我說時,我還不甚相信,不想安姑娘果真在此。”
    薄唇輕啟,聲線清醇一如記憶中一般,卻又覺得比記憶中的還要好聽上萬倍。
    ——隻是,他一直走到了這裏,才發覺了,然後驚訝了麼?
    不敢奢望他會記得自己常用的熏香味道,但那雙小花銀縷繡鞋,唯一穿了的那次,明明,他是稱讚過的……既已走到了門口,不可能還未發覺——就算無法確認,但若無意,為了避嫌,也是不該走到這裏邊來的。
    就算,我不過是江南安府內一小妾所生小女,但好歹也算是安府的待閨小姐,這些規矩,他該比我更懂得。
    ——明明是知道這些的,卻,還是走過了那一扇竹屏風。
    身子已是僵住,此刻卻連心也凍住了一般,刹那的悸動之後,無盡的恐懼侵襲而至,將身心全數吞噬,卻還是義無反顧地任自己就這樣跌入深淵。
    若是錯過了這一次,除了什麼也沒有的虛歎,其他什麼也不會剩下。
    到了京城之後,他更是會將自己徹底遺忘。
    “采薇本不敢想,今日得見王爺,喜極之情難以言表。”
    深深彎腰、低下頭去,直到額頭幾乎就要撞上隔在二人之間的那一張方形木案的邊沿上。
    ——他還站在木案邊,並未坐下。
    若是不說些什麼,他是否就會這樣走了,連坐一會兒也不……
    此時的自己,簡直就是在卑躬屈膝地請求呢。
    ——不是簡直。
    而是,本來就是。
    蘭姨說過,勉強求來的姻緣,除了不幸,不會再有什麼其他結果。
    除了不幸,不會再有什麼……終是無法,就這麼看著他回京城去。
    在那裏,有頗受寵愛的王妃在等著他,還有那位傳聞貌絕京城的前京城第一雅伎,側妃青菱。
    若是就這樣回去了,會很快就將自己忘記吧。
    原本,就沒什麼能夠讓他記住的。
    連深呼吸以放鬆心神這麼重要的動作都忘了,屏住了的呼吸,那些在心中思慮過千百遍的話,止不住地,經由輕輕顫抖著的唇舌,一字接一字地吐了出來。
    “采薇在此等候,一是想為即將回京的王爺送行,二,也是為了……能將自己的心意親自說出。”
    “或許真是采薇太過自私,但又心懷恐懼,擔心若是就此……若是王爺就此離去,不知究竟何時才能得再見。”
    “采薇無意驚擾王爺,隻是……”
    “自采薇第一次見到王爺,此心,便有了歸屬。”
    ——沒錯,距今,已有三年了的,第一次相見。
    說【相見】是不合適的,畢竟,不過是我【擅自】遇見了他。
    擅自遇見了,【穆離】。
    先聽說了有這樣一個人,心生好奇,然後,在第二天便擅自遇見了,穆離。三年前,在京城的時候。那還是自己第一次去京城,知道了這個遠在千裏之外的帝國心髒究竟是何模樣。
    就在自己既感到新奇有趣,又十分忐忑不安的時候,在那裏,第一次,擅自遇見了前一天才聽說的毓王【穆離】。先帝的第七子,生得玉樹臨風,又才華橫溢,舉止瀟逸,每每出行便將是一幅擲果盈車之景的尚國第一美男,卻唯愛正妻一人,二人恩愛,此佳話流傳於市井之間。
    第二年,卻又從京城傳來消息,說是毓王終於又納了側妃,對象便是當時的京城第一雅伎,青菱。坊間雖不再言他與王妃二人之間的傳奇佳話,但……
    或許……
    “雨,真的好大呢。”
    清醇澄澈的好聽聲音,如此輕聲歎了一句。
    ……誒?
    抬起頭,雙唇不禁因出乎意料而微微張開,幾分驚訝地,望向他。
    他這是,想說自己對剛才的那一句話,對剛才的那些話,都沒有聽清麼?
    “抱歉,適才安姑娘說了什麼,這雨聲實在太大了些,一時沒有聽清。”
    果然,是這樣。
    強忍住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深深地垂下頭去。
    就算,這雨聲再大,也不會……更何況,從他踏入這小亭之後,亭外的雨聲大小,並未有多少變化。
    這樣大小的雨聲,又怎會聽不清……原以為,他既然說過那樣的話,那,多少,我也……
    “采薇擅自在此等候,隻為王爺此次回京送別。”
    其餘的,就隨它去好了……不必追究……
    輕顫的聲音,卻止不住,又說出了另一句話,“若讓王爺有所困擾,也隻因采薇多想之故,給王爺添麻煩了,十分抱歉。”
    “安姑娘千萬別如此說,錯在小王,小王本無意冒犯,不想竟令安姑娘如此煩惱。”
    ——小王?無意?
    淚水,再忍不住,簌簌劃過臉頰,直直墜落,破碎在素織薄毯縱橫的細線間。
    “安姑娘怕是誤會了。”
    ——誤會?
    那,又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如果是誤會,不如一走訣別,意思便再清晰不過,何必再見?
    “小王已有妻妾,怎還敢奢望其他?是小王愧對安姑娘,更無顏請求安姑娘原諒。”
    “……王爺……”
    “……您這是……是采薇……采薇自己……錯了……”
    再不必繼續說下去了罷。
    已是【愧對】,便該是再無後續。
    視界,瞬間模糊。啪嗒。有什麼,滴落在手背,霎時碎開。
    雨聲淅瀝,止不住微顫的自己,緊咬著嘴角。
    是隔了多久呢,站在身邊的穆離,竟彎下了身,動作極緩慢地,跪坐了下來。
    “即使如此,你,也願意麼?”
    遲鈍了的思維,一時,理解不了,他話的含義,隻稍抬了目光,困惑地望向他。
    “即使如此,你,也願意嫁入王府麼?”
    ……這是在說什麼。
    模糊了的視界,找不到,注視著自己的,漆瞳的焦點。
    “……采薇……願意。”
    聲音,顫得厲害。唇角,卻忍不住徐徐上翹。
    全然算不得軟若無骨的身軀,在被他所觸碰之後,也會融化殆盡吧。
    ——即使,你們的故事,那些積累了的共同的前後因果,那些積累了的共同的無數細節,我完全不知道也沒關係。
    即使……再多的不確定,再多的不安,那些,都,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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