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兩個人在棋桌旁坐下，他們互相都沒說一句話。最後還是塔矢打破僵局，意味不明地笑道，“遇到我，害怕了？”
    進藤頗為無語地看了塔矢一眼，這家夥，越來越熟之後，偶爾也會開這種小玩笑。他知道塔矢的本意是讓他放鬆，但不知情的旁觀者，就隻會對這個人留下驕傲自大的印象了。也難怪和穀會討厭塔矢這麼多年，並不隻是當年職業考試留下的陰影。
    “我會怕你？天大的笑話。”進藤從鼻孔中噴出一口氣，換來塔矢嫌棄的眼神，不由氣結，“我贏過你很多次好不好！”
    塔矢抬頭看天花板，看上去頗像翻了個白眼，“贏過就不會覺得緊張？幼稚。”
    進藤瞪著塔矢，啊，手好癢。
    好想揍這家夥一拳。
    但是……
    與腦中所想相反，進藤最終卻垂下了眼。
    他可以嘴硬地表示自己的不認可，但他無法壓抑自己內心真切的感受。空氣中那種隨著時間推移愈發濃鬱，漸漸讓他感到呼吸困難，深受壓迫的緊張感。
    “嘟”——
    “第三場，八進四，每局每人思考時間三小時，思考時間耗盡後十秒一手。比賽開始。請猜子。”
    進藤深吸一口氣，強行克製住胸口幾乎噴湧而出的戰栗，盡量平穩地伸手抓了一把棋子，放在棋盤上。他的對麵，綠發青年仍然是平靜又淡定的表情，輕輕地撚起一顆棋子。然而，在棋子離棋盤不到一厘米時，塔矢漂亮修長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那顆棋子從指間滑落，墜在棋盤上，弧度細微地滾了兩轉。
    會場的其他人，工作人員，通過機器在看現場的其他棋手……沒有人發現塔矢這個小動作。
    隻有進藤，他略微詫異地抬眸，隻看到青年抿得緊緊的下頷。他愣了愣，雙眼裏，倏忽閃現出濃烈的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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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也太倒黴了。”和穀正在向伊角抱怨，“進藤居然對上塔矢，這下好了，半決賽最多也隻能進兩個。”
    伊角失笑，“兩個還不夠？占一半了。”
    越智倒是很理智，“不如這麼想，我們至少能進一個。”
    和穀哇哇大叫，“越智你夠了！有點出息好嗎！”
    “第一天就輸掉的人沒有資格談出息。”
    “說得好像你贏了一樣！”
    盧原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伢木跟伊角對視一眼，頗感心累。
    幸好這時，比賽的哨聲吹響，成功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他們此時都坐在大型會議室中，攝像機通過大屏幕為他們現場轉播比賽情況。毫無疑問地，日本隊的眾人，幾乎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進藤對塔矢那一場上。
    “進藤執黑啊。以他的性格，會采取強攻吧？”
    “對手是塔矢的話，真的很有可能。”
    兩人分別掛角，占邊，果然，白10剛下，進藤就放棄了鞏固自己邊角的機會，直接緊貼著白10下在塔矢已有兩子的左上角。迅速無比地用行動放出了自己的求戰宣言。塔矢靜默數秒，沒有采取最為保險的長，而是直接下在黑11左邊，“叫吃”。進藤長出，塔矢夾，進藤中規中矩地擴展了幾步，眼看就要與左下方的子形成策應，他卻反手又以一手掛，不斷削弱塔矢左上方的布局。塔矢沒理這一手，在上方不溫不火地來了一著托。進藤退了一步，塔矢立馬在棋盤的低位連壓數子，進藤一手刺強行出頭，被塔矢一手擋打了回去，扭頭一跨插到塔矢小飛的棋形中，瞬間切斷對方從左上角蔓延開的聯絡。
    他們兩人落子的速度都不快不慢，但也沒出現超過三分鍾的思考，看上去頗有一種行雲流水的美感。不過兩人你來我往，卻盡是刀刀見血的殺招。有一方反應不過來，就會瞬間被另一方抓住機會，形成足以影響全局的大失誤。
    幸或不幸，直到現在，他們見招拆招，爭鋒相對，勢均力敵。
    八個人，四局棋，他們兩個的進展是最快的。
    “這也太急了吧。”眾人看得目瞪口呆。理智來想，在跟不熟悉的對手對弈時，出於穩妥的心態，大多數棋手在一開始都會有所保留，在仔細觀察對手的棋風棋路後有所針對地予以回擊。雙方棋力相差太多的當然沒有這種必要。但現在進行到這一步，雙方都絕不可能是弱手。這樣的原因下，相對陌生的另外三局棋進展當然沒有已經下了近十年棋的進藤塔矢兩人快。
    很快又是數十步，一句話總結就是，雙方都在強攻。
    “硬要找點不同，那麼塔矢還算是留有餘地，進藤卻近乎不顧一切了。”
    甚至有一次，進藤麵臨被叫吃，切斷中下布局的危險，他卻完全沒有理會，反倒徑自在右邊幹脆利落地一斷。
    早在進藤考院生，塔矢剛踏入職業那會兒，棋院上下都有一致的觀點：塔矢在麵對進藤的事情時，總是會失態。他麵對其他人都會毫不猶豫地發表勝利宣言，唯獨在被問到與進藤的對局時說出近乎示弱的“不知道”，會拐彎抹角地用種種方法探測進藤的實力，還會在進藤遭遇質疑時比本人更堅定不移地反駁。塔矢的起點太高，導致眾人對“塔矢居然視進藤為勁敵”這件事頗感離奇。
    現在看來，他們雙方很明顯，都是如此。
    又過了幾個小時，眾人陸陸續續看了些其他對局。倉田跟方禦的對局中規中矩，雖然雙方都極為高明的應手使得這局棋完全可以被列入教科書，但也因此少了些讓人熱血沸騰的東西。目前已經進入收官階段，倉田略占優勢，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以一目半左右勝出。
    而李立生，他是近代圍棋曆史上第一個在稱號賽，國賽，頭銜戰，國際賽上都拿到了冠軍的棋手。如果說高永夏被譽為“青年一代的領軍人物”，李立生卻已經隱隱有著“林源之下第一人”的名號了。他今年二十九歲，堪堪趕上年齡的限製。此時他與高永夏的比賽也接近尾聲，勝負已分，高永夏也沒再掙紮，幹脆利落地投子認輸。
    安太善的對手是林昌，加上倉田，他們三個人老是被扯到一起進行比較，可謂積怨已久。這一局實在殺得天昏地暗。伊角不由自主地盯著這一局，直到兩人官子結束，安太善勝半目。伊角這才鬆了一口氣，扭頭一掃，倉田方禦也早就決出勝負，倉田勝三目。
    已經結束的棋局，工作人員會在右上角貼出比賽結果。此時，被切割成四塊的大屏幕上，就隻有一局棋的右上角沒有寫勝負，而是“進行中”。
    此時從比賽開始已經過去快五個小時。進藤的思考時間還剩下52分鍾，塔矢還剩一小時多一點——挺正常的。伊角瞟了一眼，將目光投注到棋盤上，定睛一看，立時睜大了眼睛。
    “他們，他們怎麼會下出這樣的棋？！”
    “兩個人都在進攻，進藤又下得那麼黏糊糊的。”和穀頗為不耐地說，“看著吧，這麼下下去，肯定要成劫了。”
    “成劫的話，勝負要怎麼判？”
    “國際賽有多少年沒出現過和棋了？”
    “誰知道。這種大賽出現和棋，組織方要頭痛了吧。”
    就在這時，有人來把秀英叫走了。鑒於安太善和高永夏都是這一場的選手，此時都還聚在對弈室觀戰，組織方會過來叫洪秀英一起商量也實屬正常。
    越智在一邊冷眼旁觀，“主辦方已經在考慮平局的處理辦法了吧。”
    “最客觀來想……”伊角道，“應該會再比一場吧。”
    “明天進行嗎？這樣會影響到後天半決賽的狀態吧。”
    “不然怎麼辦？難道推遲半決賽？”
    幾人討論來討論去，都想不到一個切實可行，對所有人都公平的解決方案。就在他們都凝神細思時，突然聽到旁邊其他國家的隊員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他們不由自主地扭頭望向大屏幕，卻發現大家都以為已經看到了結局的棋局，由於塔矢的一手，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如同投到平靜湖麵的一塊巨石。瞬間，引起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