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南青第一次來樹河城外的這個夜市。夜市燈火很亮，盧橘橋橋身很長。明明滿載著不願記起的記憶，卻還是隨著唐念君一起來了。
    或許來了也好，懷念與那個人一同存在過的記憶。
    因此南青自踏入的夜市的拱門開始，便再不做言語。垂頭悶悶不樂，白如蒼雪的發絲別著一枝深色檀木簪子，神秘引人側目。
    唐念君依舊是笑意微噙，風流瀟灑的模樣，啟一啟兩瓣薄唇晃一晃扇麵，便能叫姑娘家羞怯驚豔得不行。自他一入了這拱門，衣擺衣袖深色鉤花的飄逸背影，便開始止不住地招蜂引蝶，四送秋波。
    這當然是南青自己的意思。南大門主暗中埋著頭別了十多個白眼，眨巴得眼眶四周的肌肉都酸痛了。南青抬手揉揉自己的眼睛。
    “阿青，你瞧那黑衣漢子紮得那個麵人，竟與你有幾分的相像呢。人如碧樹，清俊出塵，可惜卻是身著白衣。待我去使他模仿著你的摸樣，為你再紮一個如何？”
    “不去。長這麼醜，買回去供著待清明時候弟子們燒紙錢用麼？”
    “阿青，你看呐。那邊，對。哎，別走這麼快。那邊有買梨木箱子的，做工精細。我觀你青鶴苑，著實空蕩了些，倒不如添置一些衣櫥箱櫃，擺著放著，那樣最好不過了。”
    “不去。這顏色晦氣的，你買骨灰盒給我？”
    “阿青，去那邊看看。桂花糕哎，芝麻糕，綠豆糕，南瓜餅兒，一旁還有紅豆湯圓。你最喜甜食，我們去吃上一碗可好？”
    “不去。很撐。”
    南青步伐如飛，恨不得走得快些，早些夜市逛完，打道回府。他拂袖每走一步都覺得沉重揪心，每一寸土，每一樹花，每一個街鋪，連帶著夜市裏喧鬧溫暖的空氣，都帶著令人神傷的記憶。
    便餘下身旁那豐神俊朗的人在旁喋喋不休。
    “阿青，有糖人呢，冰糖葫蘆。你且在此等我一等。”
    “……”青衣男子走得急急切切。
    “阿青阿青——這邊有素色的發簪買，我為你別上一個可好？”
    “……”別這樣。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你所說的每一字，都把我深深浸在了冰窖裏。
    南青被人拽回了同樣的地點，還是同一個街檔，同一個賣主，同一樣的形形色色的玉飾和發簪，隻是今日與我並肩言笑的那個人，不是他而已。
    南青觸景傷神，心下萬分惱怒。緞麵鉤花花紋清雅的青色衣袖被唐念君牢牢拽住。他憤憤揮開那人的手卻力所不及，那人的溫度透過衣裳緊緊滲入了他的手骨。
    唐念君眉頭微凝，執著並不放手。南青執拗，從另一側的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割開了被他緊緊拽住的衣袖。
    錦帛撕裂的聲音微不可聞，心撕裂的聲音卻在腦海裏劇烈地震蕩。
    兩人都是一怔。南青咬唇，唐念君眸光沉沉。夜市繁鬧喧囂，年過七載，誰家情侶依舊在桃樹下怯怯私語。
    南青轉身徐步而去，腦中一片混沌茫然。
    唐念君似乎沒有跟過來。南青沒有心去想，他全心念著的那個人不是他。
    二人踱步到夜市上的時辰已深，過了熱鬧高潮的時段，街上的商販行人們逐漸散去。夜市已散，分分離離，聚聚合合，曾經喧嘩的人事終究歸於平淡。
    街上零星幾人，河上燈火黯淡。南青垂首在夜色中兜兜轉轉，經年幾載，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盧橘橋上空無一人，橋麵上依稀還有馬車碾壓過後的行跡，風塵氣重，遍地哀涼。橋下河水幽黯浮沉，河如墨玉，波瀾不驚。
    南青有些怔愣地拂著風霜猶存的橋柱，青石的板磚，被過路行人嗑出了一道道的傷痕。橋上妙人不在，留我一人神傷。
    南青眼眶微酸，喉頭略有哽咽，似被人抑住了頸項。他拂著橋柱一步步踏上盧橘橋上時，才覺那人此刻正站在橋下。
    唐念君站在橋下看他。麵上不見羞惱不見怒意，身形瀟灑飄逸，徐徐河風揚起他青絲幾許。
    仍然是斯文俊逸，笑意盈盈地模樣。
    “阿青走得太急了，我追了好久都沒追上呢。”
    唐念君揚手，手掌中靜靜躺著一枚素色的玉雕發簪。
    芙蕖煙雲，海棠蓮葉，輕雕其上。素白，清雅，手工精妙，略有涼意。
    “為阿青選了隻好看的簪子，想為阿青別上。”
    南青垂眸，桃花眼黝黑深沉。他開口，語氣嘲諷：
    “你憑什麼。”
    “一樣的穿著，一樣的舉止，一樣的言辭。你以為這樣你就可以替代他了嗎。”
    南青抬首，眸中有著不可言說的柔情萬種。他撫上自己左側的胸膛，抬手深深按住了自己的心髒。
    “他啊，在這裏住了太久了。已是深到了骨髓裏去。便是現在將我這顆心剜了去了，我依舊是全身全心地念著他。”
    “刻到了骨子裏的東西，已經不可逆轉了。”
    唐念君眸光一暗。站在橋上青衣白發的男子，彌漫出的哀戚的溫柔的，絕望的感情，一下一下將他戳得生疼。他走上前去，南青淡淡望他，卻被唐念君一把攬入了懷中。
    他一手撫著他的後腦，一手攬著他的腰身，將他深深按進了懷裏。力道緊得讓南青有些發痛，他聽見他喉頭上下滾動的聲音。
    “我是應該慶幸還是應該悲傷。”夜市中低沉啞然的聲音柔情入骨。
    “我想把他以前過給你的憂愁的痛苦的記憶通通剪除了去，在你的心裏，也能夠留下獨屬於我的，開心的歡快的幸福的，隻屬於我一個人的記憶。”
    懷中的人開始掙紮，卻被他一手攬得更緊。
    “以前想讓你幸福歡欣卻施加了這麼多悲苦給你的那個人，真的很該死。”
    懷裏的南青瞳孔驀然放大。
    “我不是他的替代。我想要的，是完全取代他。”唐念君端起懷中人纖細柔美的下巴，深深凝視他的目光深沉且霸道，“我要的，就是在你以後的人生裏，隻能留下我的影子。”
    “誰說不可以重來。”
    南青一個晃神，卻被人單手撫著後腦抬起了下巴，一個堅韌溫熱的事物強勢地揉進了他的嘴裏。
    口腔中皓齒與靈舌被他的舌頭霸道地一一掃過，唐念君攬著南青的腰身，深深將他按向自己。南青被他挑逗又柔情的技巧吻得更深。
    “唔——”
    南青身子一點點軟下來，深夜涼風驚得他驀然回神。他別過頭去猛力掙紮，銀絲自二人繾綣溫熱的唇瓣處黏連地分離開來。唐念君眼眸深沉，笑笑溫柔拂去他嘴角旁一點銀絲，指腹微溫。他微微俯下身來，在別扭羞怯的心上人的嘴角處，淺淺啄了一個吻。
    南青惱羞成怒地抬首望他，卻被人一下拔去了頭上的檀木簪子。
    唐念君溫柔小心地為他束上一枚素色玉簪。幽邃如潭的眼似要吸人心魄。
    “阿青，讓我們從頭來過。”
    檀木發簪輕然落地。夜色深沉，河水微漾，一樹桃花落下幾瓣葉來，新的柳枝剛剛抽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