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同是一笑，少女的頰邊綻滿玫瑰，老少女的齒間泛出青苔。
    這失之偏頗的意象究竟是在何日何時植根於認知中的，己書說不上來，隻是每回家族宴聚時見到玉姐姐，想象裏就會浮起一幀不著邊際的畫麵，畫麵裏竹紋質地的米色厚紙緩緩鋪展開，不知是誰，正用簪花小楷一筆筆寫著這一句，像是某本無人問津的詩集扉頁印刻的落語，淡青色字間蘊滿無奈憐惜。
    莫名而生的這分憐惜，詭異恰似命數裏契定的回應，畢竟如此“同情”不單是她這個年紀的女生無心體會的，甚至在這弱肉強食的浮光人世，也早已是瀕臨絕跡。
    若是以人丁繁育為評判標準的話，莫家是當之無愧的旺族，兩位最高長輩均已年近期頤，底下一輩一輩的，正是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除夕守歲前的年夜飯，莫家一家門就要占滿酒店一層樓麵，所以從來都吃不好，雞鴨魚肉鋪滿的酒筵總不如回家下碗熱乎乎的蝦肉雲吞。觥籌交錯之間開口說起的也不過就是些無關痛癢的應酬話語，雖說同是流有一家血脈，同在一座城中討生活，雖說是家人同族，然而一年裏加起來統共也就見那麼一兩回，見麵頻率甚至都及不上家門口那個冬賣糖炒栗子夏賣瓜的小老板。
    每一照麵，小老板會給你招牌式笑臉，而在同出一門的血親之間，則是私下傳遞族中動向與流言：那誰誰誰的媳婦搓麻不慎搓進了局子裏，那誰誰誰的兒子找的又是哪哪哪的姑娘，哪一家的女兒才出校園就急著求嫁，生怕被閑言碎語釘上剩女簽，又是哪一家的女婿很能扒分卻是久不著家，家裏的妻則任勞任怨，隻求不離。
    談笑間各樣口吻起承轉合，眼色表情應接不暇，難以啟齒的醜聞常常是從婚嫁喜訊裏探出臉來，半句捎過，人盡皆知；掩身在孝敬親善下的小小虛榮亦是時不時地偶露崢嶸，換得誇讚驟起，豔羨暗伏；許多顧忌，許多提防，許多口是心非，許多不以為然，娓娓道來而又盡在不言，隨喜敷衍的溢美虛詞和著無所謂是否兌現的吉祥套話烘烘喧騰，與晴好冬日虛弱陽光裏翻動的微塵融為一體，節慶裏才會浮現的慵懶暖意，同是白駒過隙的這一此刻似乎永遠不會被算進人生的倒計時裏。
    浮塵外日光探不到的角落裏，玉姐姐寂寂坐在光影邊緣，臉含微笑，從不多言，入定般隔世離俗的存在感，流露出一種幾近迂闊的安靜，好像是一株無礙無傷的盆栽——倘若不巧遇著陰雨天氣，卻又像那玫瑰園裏久不見光的大理石雕像，皎潔玉色透出青苔泥濘，漱流枕石，吸風飲露，任一生一世凝在時光倒映的陰影中，連她腳邊悄悄綻開的暗紅玫瑰，也是開在吸血鬼電影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