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龍珠篇 第002章 最是別離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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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見此情形倒是吃了一驚,連忙將藥碗放置在桌上,上前一步幫著蕭正英重新躺回床上後,也不問剛才是怎麼回事,又回到桌邊,不著痕跡的擦了擦眼角,端起剛才放下的藥碗,走到床邊對著床上的蕭正英說道:“爹爹該吃藥了。”
蕭正英並未留意到紫蘇紅了的眼,從紫蘇手中接過藥碗,卻並不吃藥,藥匙在藥湯中攪了又攪,終是將藥碗放在床前的小幾上。
“丫頭。”蕭正英抬起頭對著紫蘇說道,這才發現紫蘇有些不對勁。稍微動些腦子,蕭正英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蕭正英拍了拍床邊,示意紫蘇坐過來。
紫蘇超乎尋常的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便依言坐到了床邊,不言不語。
覺察到紫蘇心中的不安,蕭正英的心也像是被什麼戳了一刀似的,停頓了片刻,臉上又掛上了平時的笑容。
紫蘇是個聰明的丫頭,從小便是。若不是平時愛撒嬌的小毛病,蕭正英都要忘了,她的丫頭都已經長這麼大了,再過兩年也該行及笄之禮了吧,不知道還見不見得到那一日。
麵對蕭正英忽然的沉默,紫蘇此時的心,像是被放在了萬頃洪流之中,忐忑難安。直覺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是自己所不願意聽到的。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你不聽,別人不說,就可以當做沒發生過一樣。就如剛才她可以當做殷若蘭沒有來過,可是她去無法忽視蕭正英久纏病榻,日益衰敗的身體。
“爹爹還記得你三歲那年生的那一場大病,整整發燒了三天三夜,口中還隻說胡話。任憑爹爹再好的醫術,也隻能袖手待斃。可就在大家都勸爹爹為你準備後世的時候,你卻奇跡般的好了,燒也退了,胡話也不講了。那時候爹爹真的很感謝上天,雖然爹爹再那之前就立誓不再信天,可爹爹真的是感激,感謝上天沒有將你從爹爹身邊奪走。”蕭正英的目光放的很遠,很空,可臉上卻掛著無比虔誠的笑意。
紫蘇跟著蕭正英的話回憶,那場大病前後她都回憶的清清楚楚,可那場病時卻不怎麼能記得起了,想來那次確實是病的厲害吧,印象中紫蘇好像也隻生過那一次大病,也難怪蕭正英會放在心上。紫蘇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的忽然提起這件事,還未等紫蘇想明白,蕭正英又接著開了口。
依舊是一些兒時的回憶。紫蘇調皮的,把隔壁向大媽家的兒子向安岩踹到水下;紫蘇認真的,將剛采回來的藥草細心分類晾曬;紫蘇被罰的,甘草和甘遂配比出錯毒性增強……
紫蘇靜靜的聽著蕭正英一件一件的回憶,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時候,開心的不開心的一時間全都如潮水般的湧了上來。
“丫頭啊!”蕭正英感歎道:“能陪在爹爹身邊這麼多年,爹爹,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紫蘇聞言將頭埋在蕭正英的懷裏蹭了蹭說道:“丫頭也是,能在爹爹身邊,丫頭一直都很開心。”
蕭正英笑著把手放在紫蘇的頭頂,揉了揉又說道:“倘若有一天爹爹要走了……”覺察到懷裏的紫蘇身子微微一顫,蕭正英的手也是一頓,話卻是又軟了幾分:“爹爹的意思是說,丫頭你終歸是要長大的,總也是要離爹爹而去的。”
紫蘇聽到這一把從蕭正英的懷裏奪出來,有些不甘的反駁道:“丫頭才不要,丫頭要永遠陪在爹爹身邊。”
蕭正英看著一臉認真的紫蘇,忽的大笑了起來:“丫頭跟著爹一輩子,難道就不嫁人了?”
“不嫁,不嫁,丫頭才不要嫁人。”
蕭正英看著紫蘇回答的幹脆,心知紫蘇還未知情為何物,不禁為鄰家的向安岩感歎一把:“安岩小子的路看來要走很長呢。”
紫蘇被蕭正英的笑聲弄得心煩意亂,此時又聽到蕭正英提到向安岩,這才明白蕭正英話裏的意思,嘟著嘴倔強的說道:“向安岩他愛走多長走多長,幹女兒何事。”
蕭正英剛下去的笑意,被紫蘇這副模樣逗得又湧了上來,直到笑得咳了起來,才止住了笑聲。
紫蘇見狀連忙起身,輕輕的拍了拍蕭正英的背,兩條淡淡的遠山眉蹙在一起,想蒙了一層迷霧一般。
待氣順好,蕭正英抬了手,示意紫蘇停手:“丫頭去將櫃子下麵的錦盒拿過來。”
紫蘇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剛才蕭正英下床大概就是為了去拿這個錦盒吧。紫蘇起身照著蕭正英的吩咐從櫃子的最下層取出一個暗紅緞麵的盒子,交予蕭正英手中。
蕭正英接過錦盒,細長的指尖輕輕的劃過盒麵的紋路,像是嗬護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剛才來的那個人,是爹爹的師妹,逍遙觀的醫師,她此番前來,是想帶丫頭上山學藝。逍遙觀建教已久,在術術和醫術上尤為精通,丫頭若是隨她上山,假以時日,醫術定有大成。”蕭正英說道。
“學醫術,有爹爹就夠了,丫頭才不要上什麼逍遙觀,爹爹教丫頭就好。”紫蘇不為所動的說。
片刻的沉默,蕭正英沒有接話,右手食指輕輕的在錦盒象牙簽子處輕輕一撥,雪白的簽子便從栓子上掉了下來。
回憶如漫天彌漫的飛雪,在腦海中飄飄灑灑。離開逍遙觀已經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誰能想到,曾經風流倜儻的醫師大弟子,如今竟成了這副纏綿病榻的模樣。
“丫頭,爹爹能教你的逍遙觀亦是可以,爹爹不能教你的,逍遙觀也可以傳授於你。天下醫者莫不以登逍遙觀門為榮,丫頭何以不樂意呢?”蕭正英問紫蘇。
紫蘇回答的簡單:“丫頭是醫者,可丫頭不稀罕什麼榮,丫頭隻想學好醫術,把爹爹的病根去了,讓爹爹不再受病魔之苦。”
蕭正英停在錦盒上的食指一顫,另一個象牙簽子亦從栓子中逃脫出來,貼著錦盒的側麵微微的晃動著。
百善孝為先,蕭正英不知自己心中是何種滋味。在剛離開逍遙觀的時候,他心如死灰,他甚至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何不隨梅妝一同去了,可他卻又不敢,他怕九泉之下的梅妝怪他,她一直在山下等他,卻為什麼沒能等到他救她,救他們的孩子。
紫蘇的出現,就像是一縷耀眼的暖陽,照進他黑暗的生命中。
蕭正英是在梅妝兩年祭日時在梅妝的墓旁發現紫蘇的,當真是赤條條像個新生兒一樣闖入了蕭正英的生命中。
梅妝死後,蕭正英亦將他作為一個醫者的那顆懸壺濟世的心一起給葬了,他縱然醫術再高明,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救不了,又有何用。然而此時此刻,蕭正英忽然聽到自己塵封已久的惻隱之心砰砰的跳動了起來的聲音。
在這個兵荒馬亂戰鼓囂張的年代,若非逼不得已,哪個父母舍得將自己的骨肉仍在這荒郊野地,乃至於連一個裹身的繈褓都沒來得及穿上。
蕭正英脫掉自己的外袍,裹在女嬰身上,抱起那女嬰的時候,她還沉沉的睡著,意外的香甜,似乎是夢到了什麼好事,小嘴微微咧開,那姑且算是個笑吧。
蕭正英探了女嬰的脈搏,聽了女嬰的心跳,出乎意料的健康的不得了。蕭正英不自覺的鬆了口氣,臉上揚起了久違的笑容。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或許這才是梅妝想要告訴蕭正英的,畢竟梅妝愛的可是那個懸壺濟四方之苦的蕭正英啊!
蕭正英抱著女嬰,回望了一眼梅妝,隻見墓碑前兩三珠紫蘇草正迎風搖曳,長勢大好。
紫蘇之名由此而來。
“紫蘇適應性很強,諸地皆宜,爹爹希望丫頭也能如它一般。”蕭正英的視線從手中的錦盒移開,落在紫蘇身上,和暖的笑意暈開在嘴角。
紫蘇知道,一旦蕭正英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那便是蕭正英打定了主意不會更改的。紫蘇咬咬下唇也似下定決心似的,迎上蕭正英的目光,鄭重其事的說道:“丫頭明白,丫頭不會讓爹爹失望的。”
蕭正英滿意的點了點頭,手指輕輕一動,錦盒被蕭正英打開。
細軟的紅綢之上放著一枚色澤通透的玉佩,更確切的說是半枚,而玉佩的旁邊卻放著一粒黑褐色的丸藥。
蕭正英凝視良久,抬起頭,看著窗外已經降下來的夜色幽幽的說道:“爹爹這一輩子曾經最愛最恨的俱是在此了,如今把它交給你了。”
紫蘇從蕭正英手中接過錦盒,輕輕的合上,收起:“丫頭會好好收著的。”說完起身端起一旁小幾上的藥碗,對蕭正英說道:“藥涼了,丫頭再去熱一下。”
蕭正英點了點頭,紫蘇端著藥碗出了屋子。
“時隔十五年,總覺得心中這份愛恨以經沒了當年的那種感覺,似乎是淡了,忘了,又似乎是濃了,深了。”蕭正英歎了口氣自說自話道。
窗外夜色如幕,群星像是被誰不小心踢散在上的金錁子,滾啊,閃啊,亮啊的。
這樣的夜色日日在變,卻又從未曾變。
蕭正英心想,或許這便是所謂的天道,天道恒在,循環往複,卻又不曾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