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腳上小學六年級穿的雨靴發愣，玫瑰紅的橡膠有些褪色，左腳的外側還有一塊暗紅色的補丁，那是父親用家裏舊自行車的內胎皮，剪下來補上去的。補丁的周邊有些輕微的脫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一整塊掉下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天全黑的，下著小雨，綿密的，粘稠的。
    周邊看不到人，視線所及的隻有前麵三米開外的泥濘的道路，泥土坑坑窪窪的，不知道被多少人踩過。再遠處，有一星微黃的光，我舉著傘往那片光亮走過去，傘是大紅色的，記憶裏自己好像沒有這樣的傘。雨靴踩在泥坑裏，噗呲、噗呲的，聽著格外的響。
    近了，近了。
    一扇用泡沫隔板做成的門擋住了去路，光亮在門的另一邊。我在門邊摸索著，試圖打開這扇門。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這扇淋著雨的門，我手指隻感覺到冷，並不潮濕。
    噠！門開了，發出腐朽的，吱呀，吱呀的聲音。我並不關注這個，急切的想要靠近那片光亮。
    眼前仍然是條泥濘的小路，往下延伸，路邊還有圍欄，和這門的材料相同，也是泡沫的。路到穀底後往上攀升，對麵是個小山坡，山坡上一塊平地，燈火通明的，路的盡頭便是山坡上的那塊平地。
    我的視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我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鏡，繼續前進。
    路邊有個賣水果的小攤，一老阿婆穿著對襟灰色棉襖，頭上裹著紫藍色的，帶著短流蘇的頭巾，一縷灰白的頭發露了出來。我記得已經去世的奶奶也有一條這樣的頭巾的，小時候覺得好玩，還拿過來紮過。
    我走過她的攤位前，她並未抬頭看我，仍在分揀蘋果，紅撲撲的蘋果，被雨滴淋過後，格外的水滑光亮。細密的雨還在下著，可她怎麼不撐傘的？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可看不清她的側臉。
    啊，到山腳下了，看著蜿蜒向上的路。上山的路怎麼也這樣泥濘，不應該是石頭的台階嗎？而且這山怎麼光禿禿的，連棵草都沒有，黑乎乎的一片。
    我抬腳走上去，咦，硬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裏我好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大概走了五分鍾吧，也可能是十分鍾，我到達了山頂，嘈雜的說話聲，腳步聲，夾帶著一股暖氣撲麵而來，有種從地獄回到人間的感覺。
    我走了過去，地麵變成了水泥地。這群人都背著書包，花花綠綠的，站在我旁邊的幾個人，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可是我就是知道，我不認識他們。可遠處，大概十米遠吧，那個穿著紫紅色夾克衫，紮著馬尾的高個子女孩，我是認識的，她是我初二時的同桌，徐丹丹，她在和旁邊的一個人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笑的事情，她們笑著抱成一團。
    嘟……嘟……，是汽車的聲音。
    人群慌亂起來，往左邊奔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跟了過去。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個人，他拿著大喇叭，站在一張桌子上，揮著胳膊，大聲的喊著，
    “校車來了，大家別急，一個一個上……”我注意到他穿的是黑色的中山裝。
    車門前擠滿了人，我站在人群外圍有點急，要是上不了車，上學就要遲到了。可我前兩年已經從大學畢業了，我這車是開往我初中的學校的，還有就是我的書包在那裏？我往後看了一眼，徐丹丹那裏去了？
    我想向前擠擠，可不等我到車門前，車門就關上了，我和旁邊四五個同學被落了下來。車往右開走了，我追著那輛車跑，一股尾氣迎麵撲來，不知道追了多遠，我停了下來，彎下腰，兩手撐著膝蓋喘氣，好累。
    這車來的時候車頭是向著左邊的，什麼時候掉的頭，往右開了？
    我站起身，轉身，咦，人呢？剛剛和我一起落下來的人呢？
    周圍一片死寂，屋頂上一盞昏黃的燈，吱呀，吱呀的晃著，像是隨時都能掉下來。
    我打了個寒顫，睜開眼，陽光透過窗戶的玻璃照進屋裏。啊，原來是在做夢，幸虧是夢。
    我翻了個身，麵朝窗戶，看到被子上的灰塵在陽光裏跳舞，飛舞了一圈後，複又落在被子上。
    這灰塵好大，什麼時候有黃豆粒那麼大了？
    門開了，奶奶拿著一根竹竿進來，敲打著地麵，說：“有甲蟲，有甲蟲……”
    我翻身起來下地，看到一隻有五厘米長得大甲殼蟲，從櫃子底下鑽出來，穿過床底，我想用腳去踩，可是每次剛要踩到的時候，它就跑掉了。
    我注意到地麵是不平整的泥土！
    等等，我記得現在我和同學合租的屋子，裏麵是木製地板的，怎麼現在變成泥土的了？而且我感覺我旁邊的那張床，好像是妹妹睡的，她人剛剛出去。
    我轉身，奶奶？剛剛還在屋裏的。
    走到門邊，看到門縫裏有一個搖頭晃腦的人，不知道是誰。心裏升起一股憤怒的感情，我猛的拉開門，抓著他的胳膊往地上一摔，他掙紮著想站起來，我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後，拎起來，再次甩到地上，喝問到：“看你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呢，說，以後敢不敢呢？”
    我什麼時候功夫這麼強了？我不認識這個人，因為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打他，就是心中憤怒，想揍他。
    外麵的陽光很刺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家裏的庭院。表叔雙手背在身後，勾著背，亮白的襯衫穿在他身上有點寬大，他一臉麵無表情，站在廊台上冷冷的看著我，然道他認識這個人？他不是在D國嗎？什麼時候回國的？而且變老了？
    我又扭了一下那個人的胳膊，問道：“還敢不敢呢？”
    “不敢了。”他含著舌頭回答。
    我放開他，轉身走進身後的廚房，奶奶正把鍋裏的雞湯裝碗，裝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我端起碗，準備放到客廳的桌子，奶奶追在我身後，
    “等等，還沒有滿呢。”說著又從鍋裏舀了一勺雞湯。
    “行了，燙的。”我不理她，繼續往前走。奶奶固執地把勺子從我身後伸了過來，把那勺湯倒進碗裏，眼看著就要溢出來了，我忙說。
    “哎喲，燙，好了，好了。”那碗湯並沒有溢出來，雖說燙，可我我的手指沒有感覺到灼傷感，碗麵上的一層油在陽光下泛著白光。
    把湯放到桌子上，桌子上已經有好幾個菜了。我彎下腰找凳子，準備吃飯，四方的桌子，上席位沒有凳子，下席位有一條凳子。
    表叔坐在對麵的偏席位上，我在桌下看到，他一個人占了三條凳子。
    我抽過下席位的凳子坐到他對麵，他還是麵無表情，端起飯碗冷冷地問道：“你怎麼不坐上席位，我特地留給你的。”我被他問的一愣，妹妹在他旁邊拖被他占了的凳子，他坐在那裏紋絲不動，也不看妹妹一眼，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有點發寒，避開他的眼睛，拿起筷子說道：“我還是不坐了，那個位子是留給你的。”
    在我們家鄉，上席位一般是長輩坐的。
    姑奶奶不知從那裏出來的，我剛剛沒有看到她。她也麵無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擺弄著桌上的菜，臉上的皮膚很飽滿光滑，頭發也是全黑的短發。可我記得去年在國外，給她辦理探親簽證的時候，照片上的她沒有這麼年輕啊，臉頰凹陷，皺紋縱橫，頭發花白。
    而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我十年前看到的樣子。
    我這是在做夢，肯定在做夢，快點醒來，睜眼！睜眼！我在心裏努力的對自己說，妹妹還在那邊拖凳子，沒有人說話。
    我轉頭看向屋外，奶奶到哪裏去了，我知道她在兩年前已經去世，可我還是不可抑止地叫了一聲，
    “奶奶！”
    我抖了一下，轉頭，睜開眼，我還躺在床上揉了揉眼睛。
    L已經離開去上班了，厚重的花色窗簾擋在窗戶上，屋裏有點黑，我拿過桌上的手機，九點四十一分。
    起身穿衣，頭有點重，棉鞋厚重的鞋底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提提噠噠的聲音，拉開窗簾，沒有陽光。
    今天是個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