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願為雙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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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墨以塵走出竹屋時,一抹淺影坐在疏燈明月下,手指來回撫弄琴弦,那人的眉目含笑,把那原本稍顯淩厲的臉都柔化了。
墨以塵站在原地,怔怔地注視著這個不知道看了多少年的側影,隻覺得一陣暖流卡住咽喉,連他的眼睛都朦朧了。
絲弦如沸,在空寂的山野回蕩,每個曲調都帶著繾綣深情,就連跪在竹籬下的北疆眾將都為之動容。
少頃,薛淩雲開始唱起歌來,熟悉的歌詞徘徊在耳際,那朗朗歌聲一如當年,仿佛又回到那年的那個涼亭,薛淩雲作的曲,他寫的詞,兩人各寫一詞合成歌名,明知道這段情不可能,卻仍在心底帶著一絲執拗,一人寫山盟,一人寫海誓,以此曲寄托他們的海洋深情,也讓他們成了彼此的劫。
薛淩雲感覺到墨以塵的眸光,抬眸回望墨以塵,那張在火光下明明滅滅的臉依舊俊美如昔,卻少了幾分年少時的青澀,又比他們決裂時少了幾分滄桑,多了幾分沉穩和淡然。
直至曲終,墨以塵依然無法移開目光,他看著薛淩雲與他相視一瞬後又再撫動琴弦,哀婉的旋律在風中緩緩流動,如泣如訴。
薛淩雲那清朗的聲音在風中散開,唱出一段糾纏不清的過往。
紅塵路,歸殊途,曾誓言終身不負
韶華遠,難回顧,皆道情是斷腸毒
瑤琴訴,摧心骨,琴弦彈斷倩影獨
絕情穀,斷情處,空餘血書
墨以塵閉上雙目,隨著歌聲墜入回憶中,想起了當年在斷情崖的那場讓他們肝腸寸斷的琴簫和鳴,曲罷薛淩雲摔琴而去,而他出來後隻能獨對滿地斷弦惆悵。說是斷絕七情六欲,卻隻是自欺欺人罷了,這麼多年了,哪曾忘過?
枕上冰寒,芳華搖落,看春風又綠幾度
昔影殘夢,談笑彎弓弩,共伴黃沙飛舞
哀婉的曲調漸漸變得纏綿,高音轉低,薛淩雲又再看了墨以塵一眼,開始為他們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低徊淺唱。
軃袖舒,酒一壺,挑盡銀燈天未曙
歲雲暮,聞征鼓,烽火中目斷長途
璿璣出,萬骨枯,碧血未幹映陵土
舊恩傾,碎玉燭,相忘江湖,忘江湖
那段美好的時光尚未回憶完畢,琴聲又再轉高,曲風滑烈,卻又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愁。這一段唱著他們最痛的回憶,東越招降,薛淩雲許諾終身不負他,終於將他說服,卻導致聖珈族滅族,聖珈族白骨千裏,鮮血染紅了土地上的亡燈花,而他和薛淩雲從此各為其主,越走越遠。
聽完這段,他和薛淩雲隔著幽幽月色對望,兩人都依稀看見對方眼裏的淚光。
秋雨幾度,南北多岐路,少年音容已模糊
錦瑟修竹,一弦一柱,歎滄桑朱顏誤
此時,滑烈的歌聲又再轉低,唱著一段人世滄桑。薛淩雲為他製琴,取名寄心,其聲極悲,他卻視作珍寶。
紅塵路,歸殊途,曾誓言終身不負
韶華遠,難回顧,皆道情是斷腸毒
瑤琴訴,摧心骨,琴弦彈斷倩影獨
絕情穀,斷情處,空餘血書傳千古
在歎過滄桑之後,曲聲漸揚,在這萬壑中回蕩,聲音悲壯,讓聞者心酸。墨以塵靜靜地聽完他們這一段過往,心情也隨著音調起伏。
歌不長,卻道盡了他們的一世緣份,雖然他們曾經一度以為今生再無可能,卻終究無法放下彼此。他們都不是輕易動情的人,動情之後又太認真,許下了承諾便是一輩子的事,兜兜轉轉走了這麼長的路,最後還是不想成為彼此命中的遺憾。
一陣狂風襲來,墨以塵的一身白衣隨風起舞,輕盈旖旎。
薛淩雲心中一跳,又開始撫弄琴弦,這次又是一首纏綿曲調,卻是一首名曲《鳳求凰》。
墨以塵若再不明白薛淩雲的舉動,那便枉他們相知一場了。他一步步走近正在撫琴的薛淩雲,而薛淩雲則十分專注地撫琴,眉宇間全是溫柔深情。名曲被薛淩雲清朗的聲音唱出,抑揚宛轉,訴說著他那段蹉跎了多年的愛情。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墨以塵就站在他身旁聽曲,清俊的眉目舒展開來,唇畔的笑意若隱若現。一曲罷,薛淩雲放開琴弦,抬頭望向墨以塵,從幹澀的喉嚨裏擠出聲音:“以塵,剛才北疆的眾位大哥跟我說了當年天山的事,我……”
墨以塵俊美的臉綻出一抹笑容,打斷他的話:“你不用說了,我明白。”
以他們多年的默契,他又怎會看不清藏在薛淩雲眼內的心酸和悔恨?薛淩雲每一個挑眉的動作、目光的每一次流轉,他都能清楚裏麵的含意,這縱然是日積月累養成的默契,但若是不在乎,又豈會時刻注意他的一顰一笑?
“我知道很多事情即使我不說你也會明白,但唯獨這件事,我必須親口說。”薛淩雲握住墨以塵的手,聲音苦澀:“當年是我的錯,我沒有相信你,傷了你的心,你能不能原諒我?”
墨以塵那原本淡然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反握住薛淩雲的手,笑道:“你我之間還用得著說這些嗎?”
也許他曾經為此傷心絕望過,但經過了這些年的離離合合,他早已看淡了。就像他和葉輕霄說的,韶華轉瞬即逝,與其留下一輩子的遺憾,不如彼此珍惜。他應該慶幸,在塵世中遇到了這個人,千帆過盡後留在他身邊的仍是這個人。
薛淩雲從那柔和的眸光裏看到了諒解和寬容,他心頭也仿佛冰川融化般漸漸暖了起來,他有很多話想對墨以塵說,卻又覺得任何言語都無法表達他對墨以塵的愛,最後隻得說道:“以塵,我這一生,曾經年少輕狂,曾經做過錯事,傷過你的心,但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你都是我的唯一。我曾經許諾終身不負你,如今我的心意依舊不變,你……意下如何?”
跪地數日的北疆眾將一直屏息聽琴,並時刻注意事情的發展,如今聽到這裏,哪忍得住,立刻起哄。
“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快答應他吧!”
“早就聽過你倆的傳聞了,糾纏這麼多年還不肯在一起,煩不煩啊,快別折騰了,就一句話的事。”
“這小子既能看又能打,還對你一往情深,這樣的人往哪找。”
身後起哄聲不斷,墨以塵卻仍舊十分從容,他看見薛淩雲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甚至有些顫抖,顯然十分緊張。他慢慢蹲下身,抱住薛淩雲的腰,把頭靠在薛淩雲的肩膀,閉上雙目,唇畔隱約可見的笑紋卻表明了他的歡愉,他在薛淩雲耳邊低聲回應道:“我願意。”
那段少年意氣、怒馬鮮衣的歲月已成過去,那些改朝換代、家破人亡的慘痛回憶已漸漸褪色,如一個上了鎖的錦盒被他們封存在心底,餘下的歲月,他們將用來堅守彼此許下的承諾,相守到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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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葉辰夕悠悠轉醒時,已是旭日東升之時,他轉目四望,卻沒見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不禁一驚,立刻從塌上跳了起來,衝出門外。
北疆眾將仍倔強地跪在地上,此時聽見急促的開門聲,皆轉頭望向他,尚未開口說話,便被葉辰夕搶先:“皇兄呢?”
正坐在樹下撫琴的墨以塵聞聲停下動作,抬頭答道:“陛下去懸崖邊看日出了。”
葉辰夕一聽見“懸崖”二字就心裏發怵,原本因睡了一覺而稍稍恢複血色的臉立刻擦白,他連忙急問道:“皇兄如今身體尚未恢複,怎能讓他隨意走動?”
頓了一下,葉辰夕腦中忽地一閃,連心弦都顫了顫,又問道:“可有人跟著?”
墨以塵搖頭道:“陛下不讓人跟著。”
葉辰夕此時已急得眼角發紅,斥道:“你們怎能讓他獨自外出?”
北疆眾將仍在跪著,葉輕霄不肯回城,他們自然也不肯起來,此時也隻得低頭挨訓。而墨以塵卻隻是淡然一笑,輕輕拔了兩下琴弦,這才說道:“陛下想要獨處,誰敢跟著?”
葉辰夕一心牽掛著葉輕霄,沒心思再和墨以塵說話,拔腿便往懸崖處跑去。他雖然經過一日休息,氣息恢複了些,但連日勞累和失血卻並非一朝一夕可以養好的,在疾奔之下,仿佛連心肺都移了位,那狂如雷鼓的心跳也不知是因為疾奔還是因為驚恐。
隻要一想到葉輕霄那日站在懸崖上的模樣,他便驚懼得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逆流,比淩遲更折磨人。
懸崖上晨光萬丈,那耀目的光輝穿透重重迷霧,傾灑在迎風立在懸崖邊的葉輕霄身上,讓那線條優美的側臉顯得明皓如仙。
葉辰夕心裏一跳,卻怕驚攏了葉輕霄,不敢發出太大動靜,而是放輕腳步一步步走過去,但那急促的喘息聲在這寂靜山野間卻顯得特別清淅,讓人無法忽視。
葉輕霄轉過臉來,一雙深邃的眼眸被朝霞染上了一層玫麗的色彩,他雖然身穿白衣,但那在朝霞掩映下如披薄紗的朦朧之感看起來卻比身後晨光萬丈的景色更清麗迷人。
眼前的畫麵雖美,但葉辰夕的驚懼已根植心中,根本無心欣賞,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近,直至與葉輕霄並肩而立,他才暗中鬆了口氣,柔聲說道:“你的身體尚未痊愈,別累著了。”
葉輕霄回以一笑,眼眸仿佛一潭清水,裏麵有波紋蕩漾,他輕聲說道:“我已經很久沒認真看過一次日出了。”
葉辰夕聞言心中一痛,握住葉輕霄的手,澀聲道:“都是我不好,若你想看日出,以後我隨時可以陪你看。”
葉輕霄感覺到握住他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自他墜崖醒來,每當他與葉辰夕有身體接觸時,他都能清淅感覺到葉辰夕的身體在顫抖,那濃如墨的不安緊緊纏繞在葉辰夕周圍,漸漸浸入骨血。
他突然感到心疼,眼前這個人要挽回他的心堅如磐石,卻又默默咀嚼著自己的不安和悔恨。那場誤會是一柄雙刃劍,那鋒亮的劍刃上並非隻有他的鮮血。
他迎著朝霞,俯瞰疊疊峰巒,說道:“當日站在懸崖上,我覺得很遺憾,這麼美麗的江山,我卻再也看不見了。”
說到這裏,他感覺到握住他的那隻手倏地收緊,仿佛要把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中,他眯起雙眼,俊臉緩緩綻出一個笑容,那一瞬間,如百花盛開,稍稍安撫了葉辰夕那顆驚惶的心。
“可是,上蒼終究不棄我……”
葉輕霄的話未說完,便突然感覺到一陣驚天動地的震動,轟隆巨響在耳邊炸開,仿佛大地在怒吼,當他意識到這是山崩的時候,腳下的岩石已經開始出現裂痕,他們正站在懸崖上,倘若不及時逃離便隻能墜崖。
北疆和天山不同,天山常年山崩,此地卻是百年不遇,因此葉輕霄才選擇在此暫居,卻不料這景況讓他們遇上了。他們即使能在疆場上覆軍殺將,但麵對這陣地動山搖,卻顯得如此渺小。
就在腳下的岩石斷裂的瞬間,葉辰夕神色驟變,毫不猶豫地推開葉輕霄,他自己卻因為那衝力而急劇後退,正在此時,岩石完全斷裂,他的身體也隨著斷裂的岩石而下墜,他猛然抬頭望向被他推離懸崖的葉輕霄,心裏一陣不舍,他要用這最後一眼,把葉輕霄的模樣刻印在心中,然後在奈何橋等著他,即使經曆千萬年,他也不會忘。
葉輕霄被葉辰夕驟然推離斷裂的懸崖,身體幾乎因承受不住那力道而摔倒,當他回過神來時,便見葉辰夕腳下的岩石斷裂,而葉辰夕的身體也開始下墜,那一刻,他的心髒幾乎無法承受那種劇痛,當年天山山崩的情景在腦海裏重現,而這次,他絕不會再眼睜睜看著葉辰夕消失在眼前。
“辰夕——”葉輕霄急叫一聲,朝著葉辰夕的方向撲了過去,此時此刻,所有過往的恩怨傷痛都不再重要了,他隻想緊緊抓住那隻手,再也不放開,若無法共生,那至少可以相擁至死。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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