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死人睡得像我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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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的天,像剛哭一場的女人的臉。
    林逢朲依舊深深記得那天的模樣。
    十八歲的他第一次來香港,所有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一場未知的冒險,新鮮而刺激。但是那種與生俱來的自卑感猶如一支紅玫瑰從胸腔裏蜿蜒而出,攀爬而上,直到遍布了林逢朲的全身。他被玫瑰的銳刺紮出了鮮血,玫瑰花瓣的紅也紅過了血。後來他相信,隻有被玫瑰的刺紮到心裏時才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什麼是痛。
    瘦削的林逢朲拎著一隻舊舊的卻被洗淨了的藍格子行李箱,站在月台上四處張望,他剛從火車上被擠了下來。目光之中那些硬生生的,冷冰冰的人群在林逢朲看來更像是敵人,無關緊要的敵人。
    雨水太大,扯碎了他視線內外的畫麵。
    他蹲在一根水泥柱下,微濕的空氣使得大腦裏的回憶如同打印機一般轟轟而過。他依稀記得小時候有一個假裝愛他的成年男人對他說過“黑雲裏住著一個花匠,每次他生氣的時候都會拚命地朝著人們頭頂澆水,看著人們四處逃串的樣子,他才能開心”。所以孩童時期的林逢朲所能領悟到的是快樂是一種建立在痛苦之上的罪惡。
    許多個月圓的黑夜,林逢朲躺在那個假裝愛他的成年男人的床上。十歲的自己完全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會對以後造成怎樣的影響,他唯一感受到的是這個從背後抱住他的男人給了他溫暖,靜靜地躺在這個人懷裏,不會做噩夢從來都不會。即使他會像俘獲了獵物一般饑渴的品嚐著林逢朲瘦小的身軀,他進入他的身體,深深地,像一顆仙人掌把根狠狠地紮了進去。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的消失了,像死了一樣,無蹤無影,林逢朲的記憶便開始重新整理,而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除了那句話始終無法抹去,其他的都隨著他的離開永遠的離開了。就像忘記父親一樣幹淨漂亮的忘記了他生命中出現過的第二個男人。
    從此他不相信任何人和他們說過的任何話,也包括自己。
    此刻的林逢朲已經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他身上的味道。但卻突然可恥的想起了父親的樣子,父親的聲音以及父親身上的味道。
    人群正漸漸消失,那份對城市的好感也正漸漸湮沒於等待之中。他不敢看身邊人的眼睛,仿佛每一個瞳孔裏都藏著一把弓箭,蓄勢待發似的對著他。
    林逢朲最懼憚的行為就是等待。
    母親等了那個男人十年,卻等到了孤獨的死亡。他一直責怪母親不該對那個男人這麼執著,隻是母親每次都不說話,始終沉默著納著手中的線,再纏綿的線團母親也會理順。除了她自己的心扉。
    如果我是母親,我會去找到他,然後殺死他。林逢朲曾在夢裏這樣對母親說。醒來後,他發現自己的眼眶裏噙著一層淺淺的水幕。月光拂過雲層從頭頂的窗子裏滑了進來,一個轉身,他的臉便被月光溫柔地觸摸,他哭了,咬著自己的胳膊,哭了一整夜。
    日子久了以後,他右手小胳膊上的幾顆牙印再也褪不去了,宛若一顆胎記,不痛不癢,卻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毒咒,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的可憐下自己。
    “林逢朲,他們都說你是掃把星,克走了你的父親,害死了你的母親,你也應該去死吧!”
    後來林逢朲想想自己的行為是多麼的可笑,甚至是可悲。母親是一個被拋棄了的女人,她根本沒有能力去找回那個男人,更不要說去殺了他。她能做的,隻有堅守那一份孤獨的思念,撫養林逢朲長大。女人終究是女人。
    在林逢朲眼裏,母親是堅強的。永遠是。
    沉默有時候不僅代表著一種無奈,一種寂寞或者憎恨,還有一種孤獨的思念。
    在母親去世之前他沒有思念過誰,而母親卻始終走在與他相反的不歸路上。
    他開始惴惴不安,一席恐懼感突然地肆無忌憚起來,林逢朲開始在人群裏尋覓些什麼,而那個東西被他排斥了十年或者可以說是拋棄了他十年。是那個男的叫他來的,可是他們都十年沒有見過麵了,彼此都該忘記對方的樣子才對。想到這裏林逢朲的身體靜止在空氣中,而心裏翻湧出一絲久違的得意。
    終於人群散盡,現在無論是什麼都該看清楚了。林逢朲一直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男人,現在這裏就隻有他們兩個人。
    我竟然認出了他,林逢朲嘲笑著自己。
    就是那個男人曾經給過他家的溫暖。就是那個男人曾經如同窗戶上的宣紙一夜之間突然消失得無聲無息。就是那個男人讓母親等了十年後思念著牽掛著死去。也就是那個男人讓他來到這座未知的城市——香港。
    他是父親吧,老了很多的陌生的父親吧。林逢朲心裏早已築起了十年的堤岸在此刻第一次自我震動了。
    兩個人沒有過多的對話,誰也不去想自己是天生語言匱乏還是此刻甘願做聾啞。緘默是最好的報複。
    從坐上父親的汽車開始一直到他的家,他們都沒有用眼神交流過哪怕一下。時間是最遙遠的距離,可最遙遠的距離不一定是時間,還可能是我明明就就在你眼前,而我們之間卻仿佛隔著深不可測的峽穀。看著對方,你過不來,我過不去。彼此矜持,彼此難受。
    我為什麼會難受?難道隻因為我看到他變得蒼老了嗎?林逢朲悄悄抬起頭看著父親的背影,竟然想笑又想哭。
    父親的家不在市中心而是近郊的一個地方,就藏在許許多多樹的後麵。那些樹成群的擁擠在一起沿著柏油路排開,盡頭難睹,如夢一場。
    對於林縫朲來說,越來越遠的感情和越來越近的距離倒像是一場激烈的博弈,隻是他還沒做好準備迎接人生的另一次轉換。當他失去母親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放棄了所有追逐幸福的想法。有一句話他隻有在夢裏才說過,醒來就忘記了。
    “死人睡的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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