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先生你好，我叫近藤塵。”異國男子像我深深鞠躬。
    我虛假一笑，伸手與他相握。
    來者是我的合租人。兩室一廳的房子臥室常年空一間，房東太太好心給我介紹一位合租人。
    “你好。”我瞄他一眼，身高比我高半頭，模樣稱得英俊，隻是麵色甚是蒼白。
    他放下包，中規中矩地脫下鞋子擺好。
    我始終對日本人有偏見，房東太太卻格外崇尚日本文化。我想，若不是房東家離此甚遠，她定會邀請近藤去她住處好好暢談。
    我表示地很友好，使之輕易相信我無害的微笑。因為我不想讓他有所避諱，畢竟這是我的第一位合租人。
    “我們來談談費用問題吧。”我請他落坐。
    “不，夜先生，我已經想好了，房租我會如數交，水電費由我來付。”
    日本來的有錢人。
    我一向嫉富，有了便宜又為何不撿？
    “近藤先生太過客氣，一切費用我們平攤。”我假惺惺擺手。
    他態度堅決而有禮，即使笑容溢滿陽光，給人的感覺卻是不可抗拒的。
    “我來，擾亂了夜先生您的生活，這是無法用錢財彌補的，”他的笑折射我的虛偽，以至於我不敢直視他堅定的褐眸。“請允許我為先生您分擔財務上的麻煩。”
    我驚歎於一個日本人能說出一口連我都嫉妒的標準中國話。
    如我所願，幾番推辭，終是沒有讓我掏太多的錢。
    接下幾日，這位近藤先生日日晚歸，雖然他半夜時開鎖和腳步聲並不大，幾乎可以接近無聲，但為了我的自身安全，我決定與他好好談談。
    “近藤先生，我想知道你晚上下學後是否也在打工？”
    最好打工，販毒的話我的心髒估計承受不起。
    見我深夜倚於門框，話語略含質問，他明顯一怔。
    “回來時吵到先生您了麼？”他一臉歉疚。
    事實上是沒有的。
    “不，我的意思是說，半夜回來，會遇到很多麻煩，建議還是不要這麼晚回了。”我變臉一笑，他愣了愣。
    “感謝夜先生關照！”他向我鞠一躬，笑著回房去了。
    我是剛工作的小職員，他是日本來的大學生，怎麼說，我還是不要為難他了。
    這是我變臉前的想法。
    或許，我還是個善良的人吧。
    或許，是吧……
    房東太太是個優雅的女人，園外的花圃裏被她栽了各式的花，我常蹲在一處看百合，也常坐在埂上瞧迎春，隻是，栽在花圃最前沿的櫻花樹，我卻連瞥一眼都吝嗇。
    我仇視日本的一切，自小便是如此。許是小時常與老輩在一起，對日本的印象多半停留在南京大屠殺那一段。
    所以，一切屬於日本的東西，我都自然地忽視它。
    僅是發現，近藤原是蒼白的臉氣色就好了許多，那日，他帶我走近那棵樹，一臉的欣喜。
    “這棵樹是先生您種的麼？”他萬分期待。
    “不是的，是房東家太太種的。”
    “那是夜先生您一直在照看它的麼？”
    “呃……算是吧。”
    “非常感謝夜先生照顧。”他深鞠一躬。
    我幹笑兩聲，麵色漲紅。
    他可曾細看那棵樹？！春季將至，枝幹上除了能開出幾朵色澤病態的花，樹皮已經幹裂，此時，就連我都不敢想象一個人該以如何憎惡的心態對待這樣一棵身處異國的孤樹。
    “我還有事，先回房了。”麵上掛不住笑容，我不願多看它一眼。
    日本肮髒的象征。
    我臥室裏的書桌上方有一扇正對花圃的窗戶，我瞧向窗，他還立在那，看不清神情，隻與它一同站在風景中。
    發現後，他有了時間都會很盡職地在櫻花樹前觀望。我不太清楚日本人的習性，終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每個人都如近藤一般喜歡櫻花，隻是我每次詢問他，他都會揚起英氣的眉，告訴我，他沒見過櫻花。
    這算什麼理由？我擰眉。有錢人什麼看不到？
    我垮下臉，冷笑而去。
    隔窗，我又瞧見他淩亂神情，厭惡之感油生。
    果然，日本人還是如此虛偽……
    此後，我視他一切友好為糞土，然而，我不是一個喜歡欠人情的人，所以同樣，也會還予他糞土。
    但是，我不清楚是否前世欠了他人情。
    “夜先生，我喜歡你。”
    “嗯。”我友好笑笑，“我也很喜歡你。”
    “我可以吻先生您麼？”
    我沒有反應，待他的棱唇輕撫過我的唇後，我猛然驚醒。
    啪！
    很響的摑掌聲。對麵的人愣住。
    “變態！”我惡罵，收回掌，摔門離去。
    碎口唾沫。嗬，男人也調戲？日本的男人何等饑渴？
    又瞧見櫻花，做作的粉色。
    但我卻依舊回去了。
    “夜先生，實在對不起，我……”該是等了一夜，他的眼圈有些濃重。
    “沒事，我太激動了，也許是我不太清楚你們的示好方式。”我笑笑。
    “不，先生，其實這隻是我的問題……”
    你解釋了又如何？讓我作為你性取向異常的犧牲品？
    “我們中國人不會計較太多的。”我扔下一句回屋，不想與他多囉嗦。
    隔窗，我又瞧見他與櫻花。
    風飄過，甚是冷清。
    過了一日，他回來，嘴角溢血，手臂與頸部大麵積淤青，腿上有明顯的紫痕……
    “怎麼了？”我問。
    “路上跌了一跤。”他笑。
    還笑得出？傻子都看得出這不是跌跤所致！
    我出去在一家偏僻醫館買了些許藥。
    “謝謝你，先生！”他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如稚氣未去的孩童。
    我又一次不敢直視他的眼，此時我的心竟是如此脆弱，分明隻是麵對一位外國來的學生……
    後來，我連續五日沒有瞧見他。
    後來的後來，我在醫院看見了他，醫護人員說，他是在馬路中央暈倒的。
    慌亂的、交錯的醫生與護士們，不過是為搶救一位患有心髒萎縮的日本病人。
    我在想，為什麼，直到現在，我不見他的父母？
    再是後來，我看見他，掀起白布，蒼白稚氣的臉失了神采，無比安靜，無比安詳。四處張望，我仍不見他的家人。
    我腿軟了，踉踉蹌蹌地衝出房門。
    是的，我不敢直視他，就算，隻是屍體。
    我跑回家，拚命地找就連我都不知道要找的東西，手瘋狂地抓向他書桌上的物品，直到，一樣東西的出現——錄音帶。
    是漢字寫的，遺。
    我的手在打顫，卻能將它放入錄音機，我的呼吸無序，卻能聽見錄音裏的聲音。
    沙沙的聲響過後，是異國味的漢語，精準而流暢。
    “近藤塵獻予夜先生的最後錄音。”
    開頭，依舊開朗。
    “夜先生，也許您聽到這段錄音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其實，病情的話，我早在三個月前就知道了，因為沒有足夠的手術的費，所以我選擇了死亡。”
    我的眼角有液體滑下，接著，是決堤的淚。
    “我很讚同我的決定，因為我在沒有掛念的兩個月前，遇見了先生，第一眼看見您，我有些驚訝，其實，先生您真的很英俊呢！嗬嗬……”
    開朗的笑聲，令人心碎的笑聲。
    “我決定用自己最後的積蓄幫助夜先生解決房租上的問題，因為先生您真的很好，
    您會怕我晚回而遇到麻煩，我很高興有人關心我，作為孤兒，我很感激您幾天的照顧。”
    捂住心髒，好心酸，好心酸……
    “更為重要的是，先生您會照顧我國的國花，肯包容我國的國花，我非常高興，並表示深深的敬意。”
    接著是幾秒的停頓，似乎近藤真的深深鞠了一躬。
    “但是對不起先生，我不得不告訴您我的性取向是男性。我很抱歉在未經您允許的情況下親吻您。那一夜您未歸，我真的很擔心您會不會離開我……”
    “但是您還是回來了，我高興得快要流淚了！我發誓，不會再讓夜先生不開心了。後來，先生您因為我跌跤，冒雨為我買藥，我回贈了您一個笑臉，因為，那也許是近藤最後的笑臉了……”
    我的淚已幹涸，手指撫上“停止”鍵。
    五秒……
    十秒……
    就在我以為這令人心碎的聲音結束的時候，卻清晰地聽見讓我淚湧的四個字。
    “我喜歡你。”
    我抱住磁帶躺在地上，我已沒有力氣站起，近藤，你可曾記得那一夜我未歸？我遇見了對我癡迷已久的黑道頭目……
    是的，那翌日的傷，又怎會隻是跌倒所致？
    我站在墓園，站在安靜而莊重的死者聖地。
    “近藤，對不起。”我吻他的墓碑，“這是我欠你的。”
    退下送上一束櫻花，花澤柔和，不嬌不豔，是我從後院的櫻花樹上折下的。
    有一滴淚滑過，滴在飛絮的花瓣上。
    “我也喜歡你……”
    風飄過，帶走櫻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