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下）
    ——
    誠凜，黑子將軍府。
    月黑風高，寒夜露重。
    將軍府簡樸安謐，白牆灰瓦，陋室宅院，唯有四季常青的竹子茂盛過牆垣。在府內竹院深處有所竹居，那是誠凜上將軍黑子哲也平日的棲息之所。
    屋內燈火通明，透過半啟的窗口，一名女子坐在榻上，正專心在縫衣刺繡。
    那女子正值芳華，但頭上發髻卻示明她已為人婦，粉色發絲盤成朵好看的蓮花狀，嫵媚的麵容多了分婉約，即便身著素衣青紗，但也抹殺不去她曾經的倩麗。
    叩——
    正待她縫好某處衣角時，有人靜靜的走進屋裏。
    她感受到門開啟時夜風的微涼，繼續手中的活，低頭說道，“秀嬸，我要的青線帶來——”
    一雙溫熱修長的手攔住她手上的動作，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微訝的抬起頭，看清後不由得一驚，“哲，哲君？！”
    來人正是將軍府的主人，黑子哲也。
    他平靜的望著表情局促的女子，握住的手稍稍加緊，低聲叫道，“五月。”
    女子麵色泛羞，將手中還未縫好的衣袍展露人前，溫婉的說，“這件衣袍還剩一隻袖子，大約今夜便能完成。我知哲君喜樸素，但整日白袍黑衣總是不吉利的，所以我在衣袖領口繡上哲君喜愛的玉竹圖騰，望哲君能夠喜歡。”
    “我很喜歡。”
    望著女子嘔心瀝血所製的衣袍，黑子哲也連拒絕的話都開不了口，心中更是內疚，“五月，這些年來，你我空有夫妻名分，我也從未讓你喚我一聲‘夫君’，還讓你過這般清苦的生活，你心裏可有埋怨？”
    聽後，女子驚疑望向他，麵色微黯後又化作釋然的溫柔，“能夠為哲君付出，已是五月之幸。五月本是青樓女子，若不是哲君出手相救，隻怕五月早已墮入無盡的深淵。如今五月過得很好，何來怨恨。雖然恩公沒有情係五月，卻仍然不悔。”
    “不悔……”
    黑子哲也喃喃自語，淡然的眉間有著難以捉摸的惆悵。
    頃刻，他又道，“五月，明日我便離開，前往洛山。”
    “哲君又要走？！”女子似哀似愁，隨後又注意到最後兩字，清楚知道這個詞意義的她，有著不祥的預感，“洛山？哲君你該不會是要去……！”
    “有些事情，是該有了斷了。”
    黑子哲也語氣低沉堅定，仿佛決心已久，
    “然而五月，我欠你的，注定辜負。往後請你珍重，也請照顧好仕……”
    “爹爹！”
    屋門被撞開，門口衝進一名矮小的身影撲進黑子哲也的懷中。
    他懷裏的孩童大約隻有五歲，身高不過兩尺，精致的麵容卻有與黑子哲也與生俱來的那份淡靜清韻，隻是那頭猶如鳳凰花般豔麗奪目的赤發以及那雙充滿魅惑的赤瞳，又給稚嫩的孩子帶來幾分雍容華貴。
    黑子哲也唯一的兒子，黑子仕郎。
    “仕郎，你什麼時候來的？”黑子哲也疼惜撫摸著他的發絲，輕聲問道。
    “爹爹回來的時候，仕郎就一直跟著。”黑子仕郎緊緊抱著父親細窄的腰肢不肯放開，抬眼望向黑子哲也。
    “仕郎……”黑子仕郎那雙水靈的赤瞳讓黑子哲也一度迷惑，分不清虛實。
    望著父親呆怔的表情，黑子仕郎又開口道，““爹爹剛剛說，要去洛山，那……那爹爹是要去見父王嗎？”
    “仕郎……”聽到黑子仕郎口中那句“父王”，黑子哲也立馬清醒過來，心裏百感交集。
    “爹爹，爹爹真的是去見父王嗎？！那爹爹也帶仕郎去！仕郎也好想父王，仕郎不要和你們分開！！”
    黑子仕郎神情執拗的模樣與語氣蠻橫的霸道，也不知是像了誰的固執。
    “爹爹，爹爹說話啊！爹爹帶我走吧，不要丟下仕郎一個人。”見黑子哲也沒有開口，黑子仕郎多了分哭腔。
    “仕郎，聽話。”黑子哲也輕輕揉弄著兒子的腦袋，親昵安撫道，“爹爹隻是去洛山辦事，你乖乖留在這裏陪著五月娘親，等爹爹事情辦完了，就回來看仕郎，好嗎？”
    “真的嗎……？”黑子仕郎紅著眼睛，小聲囁喏。
    “當然是真的啦，爹爹什麼時候騙過仕郎啊……仕郎要聽五月娘親的話，跟著五月娘親去爹爹平日帶你去的鳳凰小屋等著爹爹，到時候啊，爹爹會帶著父王一起回來的。”
    “爹爹會……帶父王一起回來？”黑子仕郎還是遲疑不定，哽咽的嗓子因為抽泣而有些沙啞。
    “恩。”黑子哲也親吻兒子的眉間，“仕郎，相信爹爹，爹爹一定會接他回來，到時候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永遠都不會分開……”
    黑子哲也將懷裏的黑子仕郎完全哄睡過去後他放到床榻上，為他蓋好棉被，走去隔壁內廳，望著已經暗自抹了不少淚的女子，不由得一聲歎息，當轉眼看到角落般擺放的紫木琴時，道，“五月，好久沒見你彈琴，彈一曲吧。”
    女子擦幹眼淚，來到琴座前，努力克製住聲音裏的悲泣，“恩公想聽什麼曲子。”
    “易水歌。【注1】”黑子哲也站在窗前，也不知在遠望什麼，“就當，為我踐行。”
    “哲君……”
    女子欲言又止，最終妥協將手放於琴弦，輕攏慢撚，轉軸撥弦，縷縷清音，繞梁盤桓。
    易水歌，故訣別悲曲。
    風蕭蕭兮，
    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
    不複還。
    探虎穴兮，
    入蛟宮。
    仰天呼氣兮，
    成白虹。
    同夜，洛山，金鑾殿。
    一曲琴聲罷。
    恍若意猶未盡，坐於琴前的赤發男子細細撫摸那把陳舊的紫木琴，琴弦早已磨損得快要崩斷，麵板遺留了不少歲月的年輪。
    盡管如此，那名撫琴的赤發男子卻依然視如珍寶般的憐愛疼惜。
    “小赤，你撫琴已經多時，早些休息吧。”
    身後站著身材高大的紫發男子，他打了個哈欠，提醒著眼前的赤發男子。
    當然，這樣的肆無忌憚，隻有在他人屏退時。
    “敦。”赤發男人終是開口，聲音清貴動聽，“殿外的鳳凰花開了嗎？”
    紫發男人瞥了眼窗外奄奄一息的花骨朵，“沒呢，應該活不到明天吧。”
    “是嗎？”
    赤發男人莞爾輕笑，食指微勾，又一曲天籟之音，回旋繚繞。
    突然，曲至中段，那根不堪重負的琴弦終是在無情的撥弄，斷了。
    淅瀝淅瀝——
    外麵傳來雨聲。
    ——TBC——
    啟（下）
    【注一】
    秦代古歌，借鑒於《戰國策·燕策三》，其背景故事是荊軻將為燕太子丹往刺秦王，丹在易水（今河北易縣境）邊為他餞行。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便是文中提到的易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