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裘音默默聽完，起身來到窗邊，將手隨意地搭在框上，雕花的紅木窗吱呀打開。窗外天色蔚藍，陽光正媚，真是再晴朗不過的好天氣。
    天井那裏還塞了不少閑人，此時驟然見到裘音仙人似的臉，一個個就像是被人點了穴，呆若木雞地站著，有的張著嘴，口水流得到處都是。
    這就是男人，慘不忍睹！
    我深吸口氣，極嫌棄的撇嘴。
    我忘了裘音也是男人。
    此時裘音迎著耀眼的日光，微仰著頭。鵝黃色的紗衣閃著金光，看不真切表情。微風拂過，院中的花瓣落下片片，如雪絮亂飛。他閉著眼伸出手，手心處攤著零落的殘花，神色莊重而安寧。
    裘音問：“早前送給老爺子的那把琴，還在麼？”
    外公恕不及防，嚇得渾身一抖，半響才回過神，連忙說：“在。在。一直掛在我房裏呢，這就去取。”說完連忙躬身走了。
    說來奇怪，外公分明是此間的主人，但不知為何，離開時略顯倉惶的背影，讓我覺得好笑。
    裘音也笑了，淡金色的瞳孔閃著琉璃般耀眼的光。
    不多時，外公去而複還，手裏端端正正捧著一物，正是早前提過的那把龍頭琴。
    我訝然。
    這真是一把好琴。紫檀製的琴筒，琴杆隨著層層疊加的半月形蛇鱗自然向後彎曲，前端穩穩托著鎏金的龍頭，下端則呈倒錐形插入琴筒裏。兩個琴軸竟是羊脂玉做的，在陽光裏發出溫潤的光。
    這樣好的琴怎會舍得送給外公呢？他既不識風月，又恨娘是因琴所害。怎會懂得愛惜？
    我對著那琴，突然起了類似憐惜的心。正胡思亂想著，裘音突然伸出手取過琴去，纖細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微微撩撥，發出一道扣人心弦的顫音。
    “你看起來神色慌亂，吳公子。而且，似乎還撒了謊。這是為什麼？”裘音問。
    吳用有些狼狽，躊躇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旁邊有人問：“難道那姑娘已許配過人家？”
    吳用遙頭。
    又有人問：“那是你後悔了？”
    吳用再搖頭。
    於是有好心人勸道：“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你縱然窮些，但好在身家清白，又肯上進，若是真心喜歡，就該向先生坦白。”
    吳用仍舊躊躇，抬頭見裘音並不言語催促，隻靜靜等待，忽然覺得愧疚，抬起頭虛弱地說：“她——家住城南，是金家的那位。”
    啊？
    什麼，金家？城南的那個金家！四周立刻有人跳起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吳用。
    “不！”有人護著頭，有人捂著臉。
    我在旁聽得疑惑，金家怎麼了？
    裘音一點也不稀奇，似早有預料：“金家小姐閨名茉莉，模樣長得十分標致，可惜是個天生癡兒，至小被爹娘關在家裏。你能拋開世俗，真心追求她，倒是不易。”
    吳用臉紅，眼珠子咕嚕轉著，想解釋什麼，話到口邊複又咽下。他細微的表情沒有逃過裘音的眼睛。逐問道：“難道不是？”
    旁邊有人開始起哄：“你這窮書生，看上的隻怕不是金家的小姐，而是金家的錢財吧！”
    吳用聲音更低：“不！我愛她，我想娶她。”
    “呸！”外公一點也不相信，怒叱道：“你這樣的男人，看著忠厚老實，其實連色迷心竅的江湖騙子也不如。”轉頭又換過語氣，急切道：“先生切莫被騙，憑白害了人家。”
    吳用氣得拂袖，兩個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要吃人。
    ***
    事後多年，我與裘音閑聊時又提起當年這段往事。裘音說，吳用其實是個極聰明的男人。
    他一直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惜出身不好，讀書的機會不多。又沒什麼本事，不能求得功名，隻能寄人籬下。倒黴的是，親戚日子也不好過，不但不能給他多大幫助，反而時常被言語奚落。
    他是個男人，縱然無能，卻不願受這種窩囊氣。
    日子越過越壓製，小人物永遠等不到翻身的那一天，直到遇到茉莉，他驟然有了機會能去追求一個貨真價實的千金小姐。
    哪怕對方是個癡兒，這有什麼關係呢？
    她長得很漂亮。
    她家還很有錢。
    單這兩條，已經足夠促使吳用費盡心機討得金府老太爺歡喜。
    畢竟金老太爺曾說：“要做我金家的女婿，就算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狀元郎，也得是這世間百中挑一的人才，唯有這樣，才擔得起金家偌大的家業。金家祖宅裏有卷琴譜，據說是某個雲遊僧人留下的古籍，也算是有緣，當年應錯陽差得到其中半卷。誰若是有誠意，便將此譜拿去，限三日之內學會上麵的曲子。如若不能，便再不要輕易提及此事！”
    此時吳用此刻手裏捧著的，便是那卷殘缺不全的琴譜。
    他艱澀求道：“不知先生對它可感興趣？”說完擺出手無縛雞之力的懦弱摸樣，因怕錯過唯一的機會，膽怯得跟小雞似的。
    裘音不理。
    眾人指指點點。
    吳用扯起裘音衣襟：“求先生，看在小生癡情的份上，答應了吧？”說完又再次強調：“這曲譜雖說是金家得來的。但小生拿到時也曾粗略看過，裏頭盡是些看不懂的奇怪符號，吳用肉眼凡胎，心想這等仙書，唯有先生這般神人才能窺得其中奧妙。”
    說完這話，誰也沒有發現，屋中龍血樹的香氣突然變得濃鬱，就要蓋過香爐裏那妖嬈的檀香。
    裘音盯著吳用的臉，無動於衷。就在推拒時，吳用故意失手將書摔在地上，泛黃的縑帛突然散開，輕飄飄得攤在地上。我隔得遠，看不清。但裘音渴慕的表情，明明白白，是被吸引了。
    他暈乎乎地將縑帛拾起來，不敢用衣袖擦拭，隻小心貼在衣襟胸前，滿臉陶醉地笑。——好像他擁著的不是書，而是心愛的女人……
    “這琴譜我收下了，作為回報，定當傾囊相授。隻是，上麵記載的曲子卻不是凡人能彈的——”他拉過吳用的手按到龍頭琴上，嚴肅道：“端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吳用張口欲問，被裘音橫過一眼，逼回哽在喉邊的話。
    裘音續道：“你用手勾一下這琴弦試試。”
    突入而來的要求，因毫無心理準備，吳用緊張得有些不知所措。
    裘音瞧出他的慌亂，看在琴譜的份上，安撫一笑，道：“不用害怕。隻管放心去試。”
    似是受到鼓勵，吳用猶豫了很久，終於怯怯地伸出手去。哪知手指堪堪碰到琴弦，紫檀木雕的胡琴突然“嗤嗤”作響，琴杆上僅做裝飾之用的蛇鱗悉數崩裂。就像正在脫皮的巨蟒，皮膚四周不斷有七彩霞光射出，頃刻間幻化做一隻黃色的怪物，蛇尾龍頭，金光四溢，衝著吳用呲牙咧嘴地撲來。
    吳用嚇得臉色慘白，怔怔地杵在原地。沒想到鼓琴中竟然藏了妖怪，來不及逃離，右手手掌已被那怪物齊腕咬下。
    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茶室內，驚呼四起，眾人都不知他出了何事。
    吳用痛得昏厥過去，迷迷糊糊隻聽見一個魅惑的聲音惋惜歎道：“回去吧。你這樣的人終究學不了琴的。”
    心中一凜：裘音！
    陡然睜開眼，剛想起身，手腕傳來錐心的疼痛，被妖怪咬下的殘肢抽搐得厲害。吳用“啊”地失聲痛呼，冷汗順著鼻尖低落到地上，複又跌坐回去。
    四周眾人瞧見吳用跌倒，紛紛上前將他扶住，滿臉都是好奇的疑惑。有人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吳用捂著手，哆嗦著將剛才發生的一切簡明扼要地陳述了一遍。
    眾人不信，他們什麼都沒瞧見。說，這小子分明是魔障了。
    吳用心中大寒，背上涼颼颼地盡是冷汗。難道這些人都瞎了麼？看不見滿地流淌的猩紅。一摸，血分明還是熱的！饒是他不信鬼佛，自以為毫無畏懼，此時此刻，也不禁嚇得有些失禁。
    裘音，你到底是誰？
    裘音冷冷地看著吳用，並不說話。剛才吳用的手指觸摸琴弦的時候，龍頭琴發出一道酸澀的哭音。這聲音不是人能聽見的，但裘音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這是他拒絕授琴的理由。
    他並不能說——他的耳朵能辨世間萬物的聲音，當然，也包括人的心聲。早在吳用最初求他時，他就已聽出端倪，沒有開口拒絕是在等合適的機會。現在，機會來了——裘音說：“你的手並沒有事。你看到的，不過是心裏的孽。”
    吳用聽見這話，下意識的去摸手腕，似是不信。裘音了然地笑笑。似乎在嘲笑他的無用。
    既得了心愛之物，又拒絕了討厭的人，裘音愉悅地哼著歌，瀟瀟灑灑地走了。
    隨著他的離去，吳用終於徹底清醒過來，他的手果然沒事。
    真是幻覺麼？
    屋裏屋外的閑人瞧完熱鬧，嘻嘻哈哈地聚在一起，或肆意奚落嘲笑，或好心言語勸慰。
    吳用哪裏聽得進去，捂著臉傷心地哭起來。
    ***
    這一日就算這樣稀裏糊塗的過去。
    我回味著裘音的言行，一路傻笑著回到獨居的小樓，那裏已經坐著因找不到我而焦躁不安的奶娘。進屋時，她坐在案邊，桌上放著那個三角鎏金的囚牛香爐，裏麵點著香，不知名的味道，隻覺得搖搖晃晃，很是符合今日的心情。
    奶娘聽見我的腳步聲，先是驚喜，接著又擺出嗔怪的模樣，迅速關上房門，拉上珠簾，扯著我碎碎念。
    我歎口氣，也許是錯覺，哭過一夜後的奶娘又恢複了勃勃生機。
    阿彌陀佛。
    昨夜聽她哭得那樣傷心，好像所有痛不欲生的慘事都壓在身上。可見她的情感是那麼脆弱，連稍微的回憶就已經承受不起。不過，幸好，她似乎已經恢複過來。哪怕是短暫的醒悟。
    她叱道：“小小姐，你這是壞了規矩！”
    我笑。
    ——奶娘啊，奶娘，不要著急，且安靜下來，聽我給你講個假冒偽善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