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卓女.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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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琴心,今年十三歲,住在臨邛卓府。
卓府的主人名叫卓王孫,是個商人。我不知道商人是做什麼的,隻知道他很有錢,又極愛臉麵。我住在這裏十三年,每日總看著來自各方的客人,攜伴春露秋霜,踩著長籲短歎的步子,對這他歌功頌德一番後,便能領著不少的好處回去。有時候是些綾羅綢緞,有時候是些壇壇罐罐,更多的時候則是茶葉。
真是好笑!這些布啊,茶葉啊,瓶瓶罐罐的,餓了又不能當飯吃,不曉得這些人臨走時為什麼那樣高興?
我多麼希望自己也有一天能像這些客人一樣,高高興興地離開這裏——如果可以挑選,我寧可永遠也不曾住在這裏。
我站在窗邊,對著外麵又一批帶著幾壇一種名為“茅台”的烈酒歡喜離去的客人長籲短歎。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背後傳來奶娘驚天動地的叫喊。我低下頭去,無奈地歎口氣——如果不是靠著她胸前的兩團軟肉把我養大,不得不很沒良心的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個女人。她的聲音粗得像沙礫磨在粗糙的石板上,身體則臃腫得像隻走不動的老鵝。
“唉喲,跟小姐說了多少次了,老爺不讓你出來見人,趕快把窗戶關上,快關上。”話音未落,一個巨大而肥胖的身子以與體量完全不成比例的速度衝到麵前,“啪”得一聲關上窗戶,然後極快地轉過身來喋喋不休。
我已經對這樣的情況感到麻木,呆視著她上下相碰的厚嘴唇,腦子裏開始神遊。
奶娘說得興起了,大概也忘了她隻是個奶娘,就快以為是我的親娘,盡職盡責地教訓起我來。起初的時候,我還仔細地聽著,並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她,心裏好奇為什麼有人可以竹筒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說上好幾個時辰。不停歇、不打岔、不重複。
後來聽得多了,也就厭倦了。隻因她的話毫無新意,每次盡是些差不多的內容,翻來覆去不斷地重複而已。這樣的能力實在算不得什麼本事,也就隻能騙騙小孩子。
我雖是個孩子,卻是絕頂聰明的那種,自然不會受她欺騙。於是懶洋洋地動動身子,抬手舉起檀香扇遮住大半個臉麵,擋著那些就快噴到臉上的唾沫星子。奶娘一看我這模樣,以為我在示弱,得勝似的朝我笑笑。
我被她笑得火大,心裏著實懊悔為何自己不擺出猙獰的樣子讓她閉嘴?好歹我也是這卓府的小小姐,身份貴重,即便並不討得主人喜歡,可畢竟外孫女的身份擺在那裏,倘若真的計較起來,奶娘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但我終究是什麼也沒做。
一來是我實在太懶,二來,十三年裏,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在這小閣樓裏發生,以後就算是死,身邊大概也就奶娘一個人陪著。我若是把她趕跑了,日後那麼多寂寞的日子,孤孤單單就剩下我一個人,豈不是太慘了些麼?
想到這裏我更覺得自己可憐,難過得幾乎掉下淚來。奶娘正說得興起,透過扇子瞅著我漸漸濕潤的眼眶,不認識似的看著我。
我素來好強慣了,又會使小性子,從未在她麵前哭過。如今驟然示弱,倒把她嚇得心驚肉跳。她迫不及待地將我扶在床上,動作輕盈,舉止小心,就好像我是支易碎的花瓶。
隨著一陣極短暫的沉默,我又恢複了原先的脾氣,涼涼說道:“外公才不會來管我。他巴不得我死掉才好,省得活著給他丟臉。”我這話說得無禮之極,奶娘聽了反倒安心,鬆了口氣似的看著我,氣定神閑地安慰道:“快別這麼說。”
我沒有反駁,冷冰冰地斜睨著。在她麵前我自是端著虛無縹緲的架子,擺出主子該有的模樣,非得斜眼看她才覺得理所應當。奶娘討好似的對我笑笑。我見著她笑,自己也跟著笑了,隻是笑得得意,哪怕心裏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什麼驕傲的本錢。
如今想來,小時候的我,其實是看不起奶娘的,哪怕她對我再好亦是如此。直到多年以後,我漸漸長大,開始嚐盡人情冷暖,才幡然醒悟,當年那些驕傲何其幼稚。
十三歲時的我,其實是極不懂事的。
那天我換過衣服,在她麵前旋身。那時我剛換上她新做的衣裳,料子是客人新送來的,待各房的姨娘們挑出最好的之後,剩下小半匹餘料。奶娘見還十分光鮮,央求著姨娘能否給我裁成羅裙。姨娘們自是不願,幾番爭執之下居然將事情鬧到外公那裏去了。
外公為人雖然嚴厲,持家的卻是祖母。奶娘來到堂前,嚇得腿軟,伏在地上摟著祖母的腳哭得厲害。說什麼當初母親還在的時候,最討外祖母喜愛。如今母親走了,就留下我這麼一根獨苗。哭著哭著,連四周瞧熱鬧的下人們也跟著難過起來。
祖母年紀大了,當年那段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往事令她心窩子都疼得痛起來,擦著眼角責令賬房的先生給我再添些衣物。奶娘歡歡喜喜的跪下。回屋連夜挑燈給我做了三四條裙子,皆是當下最流行的款式。其中那條銀白色的,最是得我眼緣。穿上後腰間還得配上淺綠色的絲帶,盈盈一身,輕輕巧巧地轉過好幾圈,衝著奶娘甜甜一笑,算算謝過。
我至今未見過母親。奶娘說,隻有我在案前彈琴時的模樣最有母親當年的風采。我自是不信。撅嘴問道:“娘親可有我漂亮?”
奶娘平生最信服的人便是我娘。當下誇讚道:“你娘何止比你漂亮,還比你有才華,比你聰明,更討人歡喜。她善詩詞,又極懂音律。要說當年,方圓百裏以內,誰人不知卓府的小姐最是……”
“最是什麼?”
外公對於我娘親的事,從來三緘其口。卓府上下也曾下過嚴令,誰要私自提及便要被趕出府去。此時好不容易聽到奶娘說起我娘,自然來了興趣。
奶娘見我滿臉放光,猛然間醒悟過來,當即截住話頭再不願說。我哪裏肯依,要死要活地拉扯著她的袖子,甚至威脅著將新做的那幾身衣服翻出來摔在地上,賭咒發誓若再不說,就全部用剪刀將它們全部剪掉。
其實說這話時,我心裏對這些衣裳是極不舍的,尤其身上這條,但為了我娘,忍了!
奶娘知道我性子倔。若不安撫下來,事後必定還會再找機會與她鬧。連忙將我止住,按在桌前,又從床底下拖出一口巨大的箱子。那箱子我也曾見過幾次,見它破損得厲害,又髒得很,實在沒啥興趣。隻是不知奶娘現在把它弄出來是為何?
鼻間聞著那些突然升騰的灰塵,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大半夜的,你這是幹嘛?”奶娘翻個白眼,說:“你不是要聽你娘的故事?還不來幫忙。”
“哦!”我故作恍然,道:“難道我娘這麼多年一直被你藏在床底下?”
“砰”地一聲,奶娘癱倒在箱子上,表情浮誇,像隻受驚的老母雞。她瞪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捂嘴嘿嘿笑著。奶娘搖搖頭,嗔怒道:“真是不知道你這乖張性子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撇嘴,對她的不懂幽默感到十分鄙夷。
奶娘小心翼翼地拂開箱子的積塵。
箱子的鎖早就鏽死了,打開它破要費些功夫。我等不及,懶洋洋地靠在邊上,掩著嘴打起哈欠。不到一盞茶的光景,奶娘肥碩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緊接著又聽到“啪”地一聲響。箱子被漸漸打開一條縫,我眼瞅著,恨不得將頭伸進箱子裏去,又怕裏麵突然跑出什麼怪異的東西,又是擔心又是害怕,既激動又緊張,心裏“怦怦”跳著,如何也掩不住興奮。
不一會兒的功夫,箱子被徹底打開。我和這世上所有沒見過什麼世麵的小丫頭一樣,捧著快要掉下來的下巴,誇張地留著口水。
可箱子裏的東西,卻是讓我失望了。
那箱子裏自然是沒有我娘的。有的隻是一個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包裹。抖開那層皮,裏頭還有件衣裳,也是銀白色。我撇撇嘴,對我娘同樣喜好白色的眼光不敢恭維,極嫌棄地將它從箱子裏扯出來扔在地上。奶娘張嘴,還不及說那衣裳裏裹著東西,那玩意兒已被我“啪”地一聲摔在地上。
聽見動靜我嚇了好大一跳。
奶娘顫巍巍地爬起來從地上把它撿起來,將那玩意兒捧在手裏仔細查看。一會兒的功夫,似是觸物生情,眼眶紅彤彤的,眼淚像掉了線的珠子往下掉。我被她這難看的哭臉搞得有些不耐煩,隨手將衣裳甩回箱子,奪過那東西,坐到床頭翻來覆去地看。
那是個香爐。已經很舊了。爐壁上雕著一隻黃色小龍,沒有頭,隻有張牙舞爪翻騰在片片祥雲裏的身子和爪子。龍頭是單獨的香爐蓋子,麟角鏤空。我認識那條龍。傳說中是龍生九子中的長子。名曰囚牛。因喜好音樂還常常被人雕刻在琴頭。外公屋裏就有一隻龍頭胡琴,是某個拜訪的客人送來的古玩。據說是前朝之物,十分名貴。但將囚牛雕在香爐上的玩意兒我是聞所未聞的。
我知道娘親彈琴時有焚香的習慣。心想這香爐定是娘親的寶貝,腦海中不禁浮起這樣一副畫麵:娘親一身素衣坐在案邊,淨手焚香,那嫋繞的煙霧會從黃色小龍的鱗甲裏飄散出來,纖指撩撥,屋中頓時餘音繚繞……
我越看這香爐越是喜歡,幹脆將它抱在胸前呼呼大睡起來。
奶娘想不到我睡得如此之快,坐在床沿輕輕推我,推了幾次見沒有反應,搖著頭凝視我半響,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我聽見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心裏暗自得意。母親當年那些事,必定讓人傷心得很,否則府裏也不會對此三緘其口。
我如今還是個孩子,正是快樂的時候,就像一朵開在朝陽裏的花,不願尚未學會綻放,便在母親的故事中學會凋零。
因此,明天醒來後我定要告訴奶娘,母親死了,她的故事已經結束,而我的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