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六)哪堪青竹變瓊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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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我從心底裏厭棄這個季節,平素窩在屋子裏不肯出門,每日忙著臨摹各種字體,不亦樂乎。
“小姐,再過兩日,就是公子的祭日,你要去祭拜麼?”香雪問得小心翼翼。
我微微發怔,原來,已經一年了。這一年,我都做了些什麼?除了發呆、生病,糾結,我都做了些什麼?
許久,我說:“你去準備吧。”
香雪領命而去。
仿佛被香雪打破了魔咒,接下來的兩日,我過得惶惶不安,似乎又回到了慕清華初初離世的那段時間,每日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心裏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沒有辦妥,卻又總是想不起來。
然而,到了慕清華祭日當天,我竟奇跡般地安下心來,像是塵埃落定般的寧靜。我早早地起了床,沒有等淩司羿過來,就自己先用了早膳,然後拎著香雪準備好的祭祀用品攜了香雪出了宮,直奔先前的丞相府。
我已經許久沒有來這裏了。慕清華沒有親人,所以他離世後,我遣散了府裏的大部分仆役,隻留了小唐等幾個人打掃府第,供奉著慕清華的靈位。
對於我的到來,小唐並沒有感到吃驚,畢恭畢敬地迎了我進府。這一年,小唐也成熟了許多,盡管仍是年輕的臉孔,卻再也沒有了與我鬥嘴的心氣兒。
小唐把我引進供慕家祖宗牌位的宗祠,我以前偷偷地來瞻仰過,香案上香燭不離,鮮果不斷,每日都有專人來打理的。慕家人丁不旺,幾代下來,也隻有那麼伶仃的幾個牌位。我望著那墨跡猶鮮的牌位發了一陣呆。
香雪將手中的籃子遞給我,和小唐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廳堂,隻剩下我。我慢慢地擺好備好的祭品,又點燃香燭,還燒了厚厚地一遝紙錢。我的動作緩慢而專注,心裏是從未有過的虔誠。
最後,我死死地盯著慕清華那幾個字。就在一年前,我還四處躲著他,不肯見他,怕帶給他羈絆,一年後,他便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而能證明他曾經在這個塵世曾經出現過的,隻有這麼一塊小小的牌匾。我覺得諷刺而不可思議。
我靜靜地撫過那幾個字,輕聲說:“慕清華,我來看你了。我知道,我是沒臉來見你的,你再等一等,我一定給你報仇。”
說完,我便扭身走了。
我其實心虛得很,我總強調要報仇,可我對著淩司羿,我就是很難把他當做仇人,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就是個別扭的孩子。
回到宮,已是午後。一進屋,意外地竟看到了淩司羿。屋子裏攏了炭火,他隻穿著一件藏藍團花滾金邊的袍子,靜靜地看著窗外,像是一幅畫,雋永而美好。我倒是一愣,脫口就問:“你怎麼還在這裏?”說話的空當,我掃了一眼,他麵前的桌子上,還擺著幾樣飯菜,幾乎未動過。
“你還沒用膳?”我擰了擰眉。我其實現在有些弄不懂他了,也猜不透他現在對我究竟是什麼心思。我覺得我倆就是對敵的雙方,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別扭得很。
他扭過頭來,望著我笑了一下:“你回來了。你不在,吃不下。你吃過了麼?過來陪我再吃點兒。”
我因為出門,穿著厚厚的棉衣,這會兒被熱氣一烘,隻覺渾身粘膩膩的難受。我從善如流:“你且等一等,我去換件衣裳。”
我說著朝裏屋走。而他竟然也跟了過來。我頓住腳步,瞪了他一眼:“我換衣裳,你跟來做什麼?”
他從背後擁住我,熱烘烘的氣息噴在我頸窩處,說話的聲音也是悶聲悶氣的:“讓我靠一靠。”
許久,他將我放開,就又那樣神清氣爽地笑了:“去吧,我讓人先把菜重新熱了。”
我轉進內室把衣裳換了。淩司羿似乎心情很好,竟還讓人備了一壺酒。他揚起玉壺問我:“陳年梅花釀,要不要來一些?”
我搖了搖頭。我是喝醉過的,我記得自己並不喜歡酒的那股子辣味兒,也不喜歡醉酒後那種虛脫飄浮的感覺。什麼“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什麼“一醉解千愁”都是騙人的,酒醒後該怎麼愁還怎麼愁,倒讓自己身體難受。
他便自顧自地倒了一杯,有清冽的梅花香氣襲來。他舉了舉杯:“你當真不喝?”
我看著那白玉杯裏琥珀色的汁液,一陣一陣清冽的香氣傳到鼻翼,又看他吃得一副陶醉的模樣,便也疑惑了,難道這酒的味道與我曾經嚐過的不一樣?心裏便也蠢蠢欲動起來。
待他自顧自飲了半壺後,我再也忍不住,提起玉壺倒了一杯,試探性地伸著舌頭嚐了嚐,馬上便收了舌頭,恨恨地瞪著他。這個騙子,這麼難喝,還喝得像是瓊汁玉液一般!
他見了,望著我“嗬嗬”傻笑,一仰脖又飲了一杯。
我眼見著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漸漸地目光有些迷離,白皙的臉孔暈染了一層薄薄的紅,發絲微亂,竟比之平日更多了幾分妖嬈邪魅之態。
我按住玉壺,勸道:“你不要再喝了,你醉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難受,純兒。”
我一怔,我以為他是因為心情好,才喝酒的。可是,他卻對我說,他難受。而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樣頹喪的話。我心裏狠狠地痛了一下。
他抓著我的手,並沒有放開,反而更緊地握住,將它們貼在他的胸口放著:“我這裏痛,純兒,你信不信呢?清華死了,我知道你難受,可是,他是我的哥哥,我也難受。你每天跟我擰著,我冷眼瞧著,這裏,痛得如同被人用利劍刺了百十下。純兒,如果當時,清華殺了我,你會不會也像對我一樣對清華呢?”
我忘記了,清華死了,對我,是失去了一個家,所以我難受;對他,他親手殺了他可以信賴交心的朋友,他也不會比我好過。我有新的目標,我有宣泄的對象,他什麼也沒有,隻能咬碎銀牙往肚裏吞。
我心裏一軟,騰出一隻手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背。我努力地在心裏說服自己,他喝醉了,他其實也可憐,就今晚,就今晚,允許我心無旁鶩地對他。可是,腦子裏幾乎是立即,便出現了慕清華清冷的眼,他說,純兒,你喜歡上他了,你不要找借口了,你根本殺不了他,你根本就不想殺他!
不,不!我拚命地搖頭,慕清華,我會殺他,可他現在醉了,他現在正難受,我要找個機會堂堂正正地殺他!
慕清華冷冷一笑,笑得我渾身一顫。腦子瞬間清明起來,我為什麼不能現在殺了他?我為什麼還要等待?我一直等著的機會,不是已經來了麼?他現在最脆弱,他醉得一塌糊塗,根本對我毫無防備。我還等什麼?
我心一橫,猛地舉起玉壺,還未及狠狠砸下,淩司羿便傻嗬嗬地捏著玉杯:“純兒,滿上!”
我力氣一滯,看著他迷離的雙眼,微微蹙起的眉頭,俊美的容顏,隻覺得渾身的力氣仿佛在剛剛那一舉中消耗怠盡。我緩緩地向他的杯裏倒了些酒,無力地笑:“喝了這杯,就不喝了吧。”
他“嗬嗬”一笑,“嘭”地一聲將玉杯摜於桌上:“好!純兒說不喝了,我就不喝了!純兒,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我胡亂地應了一聲。此時,我已無力應付他,既為瞬間的殺意而愧疚,又為無端放棄了大好的機會而懊悔,還有為我輕易的心軟而沮喪……總之,我此時心裏非常雜亂,根本無暇顧及他。
我果然是個糾結的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