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後，淩司羿倒是每天都會到明月殿坐上一會兒。雖然我與他依舊相顧無言，他卻堅持每天陪我用膳，給我夾些我平素喜愛的菜，偶爾也帶幾件稀罕的小物什給我。我每天努力地用膳，對他的態度也日漸乖巧，乖巧得就像一個木頭娃娃。
    轉眼又是一年黃葉翻飛時，我也養得圓潤些了，漸漸地有了些精神，任由香雪拉著在禦花園中閑逛。
    禦花園依舊姹紫嫣紅，仿佛永遠不在季節更迭之內。新近移植的各色菊花，豔紅的楓樹，妖嬈的木槿，竟還有幾盆粉嫩的紫陽，也不知怎麼讓它們在這個時節仍然盛開的。涼風拂過，便有暗香襲來，那是桂花幽幽綻放。
    這一日的禦花園似乎分外熱鬧，遠遠地便得滿園的嬌笑連連。循聲望去，園中假山下八角涼亭裏彩衣飄搖，生機盎然。或許是宮裏寂靜太久，乍然熱鬧，讓人忍不住要去探個究竟；也許是那衣香鬢影，嬌聲笑語太富感染力，讓我忍心不住想要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哪怕湊近些看看也是好的。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向著那處熱鬧繁華走去。
    “陛下怎麼還沒來呢？”一個嬌脆的聲音傳來。
    “該是快了。我姑母說陛下每天這個時辰都會來禦花園逛逛的。”
    “姐姐，你說我們突然出現在這裏，陛下會不會怪罪呢？”
    “不會的。自古英雄愛美人。咱們陛下是少年英雄，妹妹們又個個貌美如花，咱們陛下歡喜尚且不及呢。隻是，到時我可得躲遠些，免得陛下見我了生氣。”
    “姐姐可真會說笑。”
    我不想她們鶯啼燕語地熱鬧非凡，竟是在討論這樣的話題，微微愣了愣，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們都是等在這裏以期與淩司羿相遇，得他青睞的。
    香雪皺了皺眉，低聲道：“小姐，不若我們去別的地方逛逛？”
    “你是誰？你也是來等陛下的麼？”我正準備扭身離開，卻聽身後清脆的聲音發問。我想，我是孤獨的，在這茫茫塵世，我識得的就那麼幾個人，到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在身邊的，不是對我太恭敬，就是我痛恨的。乍一聽這樣幹淨清脆的聲音，我心裏某根弦便鬆了下來，迫切地想要去結識她。
    我回過頭，便見一個十六七的少女，臉上一派天真爛漫，眸子清澈得像小溪水，歪著頭叉著腰站在亭子口。她見了我的臉，驟然張大嘴，許久才感歎：“哇，你好美啊，像仙子下凡塵！”說完，她又上下打量了我半晌，突然誇張扭過頭去對著另外幾名女子跳著腳道：“完了完了！這下我們可都完了！你這麼美，陛下肯定看都不願意看我們一眼了！”
    我無奈地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是來見陛下的。我就是見這裏熱鬧，想來瞧瞧熱鬧的。我這就走。”
    “請留步。姑娘既然來了，便與我們一處說說話。民女寧馨，不知姑娘如何稱呼？”一個粉藍衣裙的女子上前向我福了一禮。她麵容婉麗，身姿曼妙，說話的聲音也很溫婉，我聽出，她便是她們喚作姐姐的那個少女，而她的行事作派也儼然一副姐姐的持重模樣。
    “我叫白純。”
    我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嬌媚的聲音插了進來：“你來這裏做什麼？你是哪宮太妃娘娘叫進宮來的？”
    我這才明白，她們這些人都是太妃娘娘弄進來的。我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淩司羿即位後，先王的後妃們都依照規矩留在後宮，遷到延壽宮頤養天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主子換了，後宮的天下自然也換了。大抵這些太妃娘娘們並不甘於殞落在延壽宮，當今陛下又不是她們親生，為保自己後半生的富貴安逸，最好的方法便是在淩司羿身邊安插一個自己的親人，於是拚命地將自家的女孩兒拉進宮來。
    這個聲音的主人生得也是嬌嬌媚媚，一身豔紅的衣裙襯得她膚白若雪，唇豔若花，當真是個媚惑天下所有男子的主兒。她此時輕倚欄杆，下巴高抬，垂著眼覷著我，從骨子裏透出一股傲視群英的驕傲。
    我正要答話，卻聽香雪已經溫婉利落地開了口：“我家小姐本就住在宮裏，隻因在屋子裏呆得膩味了，出來這園子裏逛逛，不想遇到了各位小姐。”
    我暗暗歎息，香雪自然是氣她趾高氣昂，小看於我，又怕我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讓旁人覺得可欺。可是，她忘了，我不過也隻是一介寄住在宮裏的孤女啊。縱然有淩司羿暫時的寬容寵溺，但日後像這般姹紫嫣紅，衣袂翻飛自是免不了的，我又何必在意？況且，旁人小看了我又怎樣？我遲早是要取他性命的，待得那時，這一切又與我何幹？
    “白姐姐，你真的住在宮裏啊？那你肯定見過陛下啦，他凶不凶？”先前那天真爛漫的女子跳過來，拉住我的衣袖，問。
    我見她那眼巴巴的樣子，便也起了玩心，忍笑問：“我憑什麼告訴你？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唉呀！”那少女聞言，驚覺一叫，“忘了忘了，該死該死！我叫王洛音，姐姐，你快告訴我吧，陛下凶不凶啊？我聽說，陛下十四歲就領兵大敗北夏，後來王成謀反，也是陛下領兵平叛的。這樣的英雄，是不是長得一臉凶相？”說著，她用手捏著自己的臉，使之看起來扭曲猙獰，橫眉怒目。
    我忍不住“嗬嗬”笑了：“你放心，陛下俊美無儔。”我頓了頓，故意將她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又掃視了其他幾個此時或賞景或垂頭裝作不在意的美貌女子，這才道：“與眾位姐妹當真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得很哪。”
    “站了半天了，白姐姐，來坐會兒吧。我偷偷從府裏拿了些糕點來，你嚐嚐？”王洛音熱情地拉著我入了座，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竟是幾塊綠豆糕。我哭笑不得：“你還怕這宮裏短東西你吃啊？”
    她嘿嘿笑了：“這你就不知道了，這是我娘親親手做的，好吃極了，你快嚐嚐！”她獻寶似地拈了一塊綠豆糕捧到我嘴邊。
    “哼，我道什麼好的，不過是幾片綠豆糕，白小姐在宮裏什麼沒吃過，還值得你這樣神秘兮兮的藏著掖著？”那個豔紅衣裳女子的聲音滿是不屑。
    “心彤姐姐，你可不知道，我娘做的糕點可好吃了！”王洛音並沒有半點不悅，反而騰出一手拈了一塊遞向那名叫心彤的女子。
    我接過她手裏的綠豆糕，輕輕地咬了一口，味道雖然比不上我和香雪做的，但也算得是上品了。而且，大約知曉是她母親親手所做，我竟然嚐到了一種幸福的滋味。我又吃了一口，不住點頭，笑：“可真好吃。”
    王洛音霎時眉開眼笑：“是吧是吧，我就說了我娘做的糕點很好吃了！心彤姐姐，你快吃點試試吧！喏，還有馨姐姐，你也嚐些吧。”
    我看她歡天喜地地招呼別人吃她的糕點，更覺得她親切起來。
    “嗯，是挺好吃的。”寧馨拈起一塊嚐了嚐，笑著讚道。
    王洛音更高興了，幾乎跳了起來：“快吃快吃，心彤姐姐，姐姐們都說好吃的！”
    心彤接過，細細地咬了一口，皺了皺眉：“是還不錯，可惜到底不如稻香齋的。”
    王洛音一腔熱情像是被突然澆了一盆冷水，不由也擰起眉：“你——”終究也說不出什麼過分的話來，隻說：“你若不愛吃，還給我！”
    “杜妹妹這小嘴可真刁！”寧馨笑著解圍。
    正鬧著，有人突然道：“快看，那是不是陛下？”
    一時間，眾女子都循著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我也望了望，卻見那人杏黃長袍，緩緩而行，自是一副淵停嶽峙的模樣，可不正是淩司羿！
    眾女子瞬間的安靜後，開始了空前的躁動。理衣裳，理頭發，調箏弄琴，烹茶煮酒，短暫的騷動後，又陷入了寧靜，就連王洛音也正襟危坐。
    這邊的一切似乎終於引起了那人的注意，他舉目看了看我，似乎還微微笑了一下，便朝這邊走了過來。我看了看身邊這些故作平靜的美貌女子，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王洛音拉住我的裙擺，輕聲道：“白姐姐，你再坐會兒麼，我害怕。”
    我看著她惴惴不安的眼眸，歎了口氣，還是坐了下來。
    “純兒，今兒怎麼出來了？”淩司羿走近了，眼直直地望向我，心情似乎不錯，嘴角居然微微揚起。
    “嗯。見這亭裏熱鬧，我來湊湊熱鬧的。”我乖巧地答道。
    他很快到了我的身邊，笑道：“你是該多出來走走。”說著，他環視一周，輕聲道：“你們都起來吧。”
    我這才發覺，原來整個亭子裏，密匝匝數人，竟隻有我與他是立著的，其餘的人都不知什麼時候跪了下去。
    “謝陛下。”眾人異口同聲，畢恭畢敬地紛紛起身。
    “她們都是來找你的。”我笑嘻嘻地說，心裏不知怎麼生出一種莫名的情緒，讓我有些不舒服。
    “哦？”他聞言，望了我一眼，眼裏閃過一絲光芒，竟然望著眾女笑得爛若春花，“找朕何事？”
    “民女杜心彤見過陛下。”杜心彤紅衣飄揚，走上前福身一禮，“陛下，臣女們知陛下忙於朝政，極是辛苦，無奈身為女子，無能為陛下解憂，隻能盡力準備了些歌舞，以期能為陛下稍解乏困。”嬌脆的聲音，嫵媚的容顏，妥貼的言辭，無一不是男子之喜愛的。
    淩司羿瞼下眉眼，不知想了些什麼，揚起頭來時，臉上沒有半絲表情，細細地看了眼杜心彤：“哦？那倒真要看看了。”
    杜心彤含羞帶嬌地笑了，又福了一禮，退在一邊。有了先例，早有旁的女子學樣躋身上來，行禮，推介自己。淩司羿一直淡淡的，偶爾溫和地跟她們說上一句半句的，那些女子們便歡天喜地。
    我看著眾人一片熱鬧，心裏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盛，眉頭也越擰越緊，終於，還是按捺不住，悄悄拉了香雪離開了那一片本不屬於我的熱鬧。
    我暗歎，太妃們果然煞費了心思，送進宮來的女子，個個天生麗質，容顏美麗，又各個不同，或嬌俏、或天真、或溫婉、或嫵媚……且個個都能歌善舞，知書達禮，淩司羿怕是要挑花眼了吧？
    想著，我心裏莫名一陣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