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皎的酒杯一倒，酒液灑了一地。
    他穿著寬大的漢服，頭上戴了冠，腰間一枚拇指大的白玉格外的引人注目。
    此刻他已經有些醉了，歪倒在主帥的帥案上，一隻手撐著腦袋，骨節分明的另一隻手從袖子裏穿出，指著案下那些將士們。
    “看看你們這些酒肉之徒，人家都說，有什麼樣的將軍，就有什麼樣的將士，我華皎一向自視清高，卻養出了你們這些殘兵敗將。”
    侍從倒酒，又是一杯。
    底下走出一名黑臉大漢，粗糙的大掌在臉上一抹。
    “我胡三就是不服氣，憑什麼罷免我們的將軍！”
    華皎睜開眼皮，往下看了看。
    “不是罷免，是聖上體恤本王鞍馬勞頓，特意封我為王，好讓我安享晚年。”
    後麵又走出一人。
    “什麼晚年！我們將軍隻有二十七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理應操矛揮戈，開疆擴土！”
    華皎這次連臉皮也懶得睜了。
    “本王沒那麼遠大的誌向，以前喜愛打仗，才給你們當將軍。現今累了、倦了，隻不過想脫下這身戰袍，枕穩衾溫，盡享天年。”
    下麵又是一陣嘈雜的議論聲，華皎聽得厭了，攬袖站了起來。
    士兵們看到華皎起立，紛紛停止交談，一時間，整個練兵場一片安寧。
    華皎站在高處，看著底下這群人，這群人是跟著他打了三年仗的士兵們，是和他生死與共，血肉相連的兄弟們。
    那些人有的隻是魯莽的糙漢，渾然不識一個大字，有的放下家中農耕，八十老母，陪他興兵起義，征討逆臣。
    有人曾經問他，打了這麼久的仗，最放不下的是什麼。
    他想著想著，眼眶就紅了。
    不是那些功名利祿，不是那些不世之功，而是這些陪著他日日夜夜，在戰場上挫骨揚灰的兄弟們！
    華皎提起一壇酒，拍了上麵的泥封。
    酒氣逼人，他一腳踏在案上，揚聲道。
    “諸位兄弟，華皎知你們衷心於我，我感激不盡！可惜這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華皎走了，還會有更好的將軍來帶你們。今日分別，希圖他日再聚，拿起你們的酒壇，與我幹了這杯！”
    將士們高呼軍威，這一次，卻添上了幾分酸楚。
    華皎酒壇幹盡，眼中滿是熱淚。
    男兒並非不會流淚，隻是沒有刺到他們傷心的地方。
    “走了！”
    華皎走下帥案，士兵們紛紛將目光投向他，他將寬袖甩到背後，和他第一次踏上這裏沒什麼兩樣，隻不過這一次是離開。
    陳蒨應約而來。
    站在練兵場的門口，手裏舉著一把銀色的長槍，槍纓在風中舞動。
    華皎看到他，眼中的淚也幹了，他知道，這個人要來跟他搶東西了。
    華皎走過去，抱拳拱手。
    “子華兄，你來的正是時候。”
    陳蒨臉色顯然沒有華皎那麼好看。
    “他人呢？”
    華皎向身後一指。
    “就在那兒。”
    陳蒨錯過他肩膀，向他身後看去，韓子高果然就站在人群裏，而且正伸長了脖子向這邊張望。
    陳蒨將長槍頓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黃土飛揚。他抬頭向著人群的方向。
    “韓子高，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一聲高亢的問話，將在場眾人都震驚了，練兵場立刻出現了一種另人匪夷所思的寧謐。
    韓子高沒有回答。
    華皎向右跨出一步，隨手在兵器架上挽起一杆槍，槍纓抖動，直直的指向陳蒨。
    “他願不願意，今天都得先過我這一關。”
    “好。”
    話音未落，陳蒨自下而上，挑開華皎手中長槍，兩人一攻一守。
    韓子高站在人群裏，先是見到陳蒨往這邊看，已是心中惴惴，如今又聽到陳蒨喊他的名字，耳腔裏嗡嗡嗡一陣空鳴，大腦好似被人掏空一般。
    再緩過神的時候，華皎與陳蒨已然鬥到一了處。
    陳將軍他怎麼會讓我跟他走？
    華將軍又為何阻攔？
    他們兩個不是好兄弟嗎，怎麼會動起手來？
    這個小傻瓜，現在還不知道，這兩條鐵錚錚的漢子鬥在一起，都是為爭他這個驚世駭俗的藍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經成了這場決鬥的戰利品。
    “你早就想打這一架了吧？”
    華皎一槍攻向陳蒨麵門。
    “是”
    陳蒨彎腰閃過，掄起手中大槍，向身前橫掃。
    華皎挽槍抵住，兩杆長槍相交，擦出一股熱浪。華皎緊逼陳蒨的視線。
    “別忘了，將他逼到我這裏的人，就是你。”
    陳蒨冷笑一聲，調轉槍頭，脫開華皎的沾粘。
    “那又如何。”
    華皎翻轉手腕，將槍頭探向他下三路。
    “他是人，不是金石玉器。”
    陳蒨撩槍兜住，一個發力，向上挑起。
    “對我而言，沒什麼分別。”
    華皎被他一挑之下，震得虎口發麻，急忙攥穩槍尾，旋轉槍頭，企圖脫離那股勁道。
    “即便現在將他帶走，你又能得到什麼？你以為他會甘心淪為你的禁臠麼？”
    陳蒨抽回一段槍身，趁他撤走之際，猛地向下壓去，華皎不曾防備，長槍被他壓在地上。
    “城池我都攻得破，何況一個韓子高。”
    華皎受他壓製，幾次發力收槍，也收之不回，隻得將手一鬆，有些悻悻。
    “我輸了，你帶他走吧。”
    陳蒨看著華皎，他怎麼會這麼輕易認輸？
    憑他的本事，少說也要拆解百來招才是，怎麼會就打了這麼幾招。
    華皎的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
    華皎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故意走上前去，與他貼的很近。
    “你在想，這個華皎一定是動了什麼手腳，不然怎麼會這麼輕易放人。”
    華皎看著他，目光中突然閃出了一絲狡黠。
    “以後你就會知道的。”
    他們打鬥的時候，燕雲十三騎一直站在旁邊，此時見他二人罷手，便一起走了過來，手執長劍，跪倒在地。
    “主人，我們願隨你左右。”
    華皎轉過身來，看著這幫忠誠於他的士兵。
    “你們都隨我回王府去吧。”
    “諾。”
    華皎走了，陳蒨的心情卻並沒有那麼好，華皎的那句話，就好像給他心頭紮了一根魚刺，雖然不碰的時候不疼，但是有根刺在那裏，總不會太好受。
    陳蒨走向人群，無論如何，他也該去領他的戰利品。
    這個時候的子高，還傻傻站在原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將士們紛紛讓開一條道路，陳蒨走到子高麵前。
    子高的心跳越來越快。
    “你。。”
    下一個字還沒說出口，陳蒨俯身一把將他抱住，緊接著便將他的戰利品扛上肩頭，揚武揚威的走向門口。
    士兵們無不瞠目結舌。
    子高伏在他肩上，想下下不來，想跑跑不了，眼看著在場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他，不由羞得滿臉通紅。
    “陳將軍，快放我下來！”
    陳蒨抓著槍杆，在他屁股上一拍。
    “從今而後，你是我陳家人了。”
    子高思索了好久，也沒弄明白“陳家人”三個字的意思，不由得更加窘迫，但是心底又莫名其妙湧起一股熱潮，燃燒著他，好似心門之外，敞開了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