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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葡萄藤兒下,八十歲的司暇睡意昏沉。
     他心裏有種感覺,他即將在傾瀉陽光的葡萄藤蔓下,安然離世。
     這也沒什麼不好,他想。他在藤椅上動了動,仰躺出個更愜意的姿勢,朝天空吐出一口長長又長長的氣,聽自己心髒蹣跚的沉重腳步。
     他想,自己的一輩子,應該是大多數人無法企及的一輩子罷。他姓司,他的爺爺也姓司,天生當司令的命,雖然在跟毛。主。席打天下的時候,被人磕磕巴巴的稱為“司司令”,旁人一不小心就聽成了“死司令”,但他畢竟帶領隊伍扛過了滔天戰火,帶領妻兒扛過了文。革動亂,並在終獲平反後直升中央,給司家後輩留下了寶藏般紛繁複雜的關係網,與司暇身為一正統“紅三代”的身份。
     司老爺子讓賢,司家第二代繼續領跑京城紅色家族。司暇的父親是入贅女婿,擁有萬裏挑一的生意頭腦,又有司家盤根錯節的政治關係相助,“日進鬥金”一詞幾乎手到擒來,將司家推上了又一個高峰,並順理成章的給司暇貼上了“富二代”的金標簽。
     司暇是父母的獨子,司老爺子最小的孫兒,一出生便是含在嘴裏怕化了的金揪揪,從小到大嬌生慣養,頂多被父親扇了輕飄飄的一巴掌——事後,父親還得點頭哈腰,買來“保時捷卡宴”向他賠禮道歉,溺愛兒子的母親才肯不板出苦瓜臉。
     好在司暇自己也知道分寸,小小年紀就將他們那個圈子的“規矩”爛熟於心,倒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大事,比如奸。汙夜店女孩、飆車撞人逃逸……他閑散流氣,玩物喪誌,卻也遵紀守法,不給仇富者小九九叨磕。
     隻不過,有一點,他做得太不是回事兒了——他喜新厭舊得很,總是玩完人就跑,再怎麼甜言蜜語、眼波流轉,都不會交付真心,白白耽誤了無數男女。
     他身邊的哥們兒再怎麼流連花叢,終究還是結婚生子、盡享天倫,他卻真的覽盡萬花、片葉不沾了一輩子,直到現在,陽光下,葡萄藤下,他八十歲了,除了養老院的護工,身邊沒一個為他送終的人。
     他也算壽終正寢,也算能夠祥和離世,死之前,他隻不明白一個問題:我要找的人,究竟是誰?
     “司少啊,甭嫌哥叨叨,你啊,到底想找個啥樣兒的?”無數場兄弟即將告別單身、迎來婚姻的單身派對上,無數個兄弟喝得淚流滿麵、醉眼醺醺,這樣問過他。
     司暇每次都笑。因為除了傻笑,他想不出更好的應答。
     他想,他其實並不挑剔的。他交往過各種各樣的人,可每次每次,心輕輕一動,便死寂了,毫不起漣漪。他不願屈從於晚境孤獨的壓力,便走南闖北,執著的尋覓,可八十歲了,他還是一無所獲,好像他的心早死在了青春年華,他再怎麼澆油添柴,也是一攤死灰,再也燃不起了熱切生活的火焰。
     臨近死亡,他的心跳有些紊亂了。後背出了些汗,臉上的汗水則浸入了深刻的皺褶,顯得他好似一尊濡濕了的黃銅老人像。
     沒找到那麼一個人,八十歲的司暇想起來,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又有些遺憾。不過他的人生毫無大風大浪,實打實的缺憾隻有這麼一個,他再抱怨蒼天,未免太不知足了。
     蒼老虛胖的身體被陽光烤得暖烘烘,似乎能輕飄成一團祥雲,被天空收了去。他閉了眼,眼皮前方還是金絨絨的亮。最後,他好像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那個人清臒、瘦削,穿著白T恤,頭發短短的,烏漆漆的黑,轉過頭來的時候,眼睛片側過一絲燦金的流光。
     哦,他想起來了。那時,他十八歲,得到了大學的保送資格,原本不用去上學了,可他因為某些原因,依舊堅持天天去,直至高考前放假。
     別人抬頭聽講,他趴桌睡覺。如老年人一般睡意昏沉,語文老師的一段話,突然讓他打起了精神。
     原來,語文老師不知為何,給他們講了一個電影裏的故事:南美的某個國家,一個窮小子,看上了一個富家少女。她是他的初戀,為此,他鼓足了勇氣去提親,卻被少女的父親嚴詞拒絕。窮小子拚命打工掙錢,少女還是被許配給了一位年紀輕輕、便小有成就的律師。窮小子憤然背井離鄉,去闖蕩,去開拓自己的事業。
     窮小子成功了。有了錢與權,並順利晉升上流社會。他與無數美女交往,各個國家,各個民族,他走遍了世界,覽盡了一切風景,女人換來換去,也嚐試過男人,可他沒為任何人而停留。
     他老了。回到了自己的故鄉。安定了下來。他聽聞初戀的女孩——現已是個兒孫成群的老嫗,正為她不慎失足扶梯而墜亡的丈夫舉辦葬禮,便悄無聲息前往葬禮現場,抓住默默流淚的老嫗的手就說:嫁給我。
     他是個瘋子,但老嫗沒瘋。她不同意,她的兒孫更不同意,但他有手段,有身為暴發戶的野心,最終,他住進了老嫗的家,娶到了自己最初想擁有的女人。
     語文老師提問,電影用相當大的篇幅展現男人流連於各色。情人之間,而非他一開始、與初戀女孩兒的相處,是為了什麼?
     有同學插話:老師,導演偏題了吧?要是把電影情節寫成高考作文,今年鐵定落榜。
     語文老師搖頭:這是為了表現,男人經曆了一切情愛,終究忠於的,還是自己的愛情。
    恰好下課鈴響,大家急著回家,這個問題好像就被放過了。司暇不屑於擠進一群女生裏,聽老師更詳細的解釋,便抻直小拇指,戳了戳前麵那人的後背,問他:你說,那男的是不是有病啊?都是被用過一次的老女人了,還娶?
    司暇的記憶裏,他的前方,一直坐著那位青梅竹馬。
    前方的他微微偏頭,眼鏡片側過燦金色的流光,眼睫毛黑絨絨的,像是會撲火的黑絨蝶。
    他的聲音嘶啞,音量又小,八十歲的司暇在意識完全喪失前,隻能模模糊糊的想起,他告訴他——
    “……愛。”
    2、
     ……好像在白色的虛空中漂浮……
     可瞬息之間,司暇陡然睜開了眼睛,卻見一輛氣勢洶洶的貨車向他迎麵撲來——
     來不及尖叫,貨車就橫穿司暇的身體而過,留他一人在車流洶湧的十字路口,被嚇成了一根呆木頭。
     ?
     ??
     ???
     又見一輛轎車朝他衝來,司暇趕緊跑上安全島,大汗淋漓、驚魂未定。
     可還不待他喘口氣,一個老大爺卻朝他迎麵走來,不顧他掩住胸口的大驚大叫,麵不改色的橫穿他身體而過,好似根本沒看見他。
     司暇震驚。他垂下頭,抬起自己的雙手認真看了看,發現自己的皮膚好似水母般透明,視線完全可以穿透雙手、直視地麵。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司暇主動湊近一位拎著菜籃、一口京片子的大媽,朝她的耳朵大喊大叫,還扇她的耳光——
     有仇必報、向來凶悍的老北京黃臉婆竟然無動於衷,看來司暇真成了常人看不見、聽不著的鬼魂。
     好不容易摸清現狀,司暇任由菜籃大媽穿過自己的身體,一臉憂傷,無奈仰望萬裏無雲的晴空。
     他想,他應該是重生了吧。看著街景、人們的衣著裝束,聽著路人閑聊關於“喬布斯逝世”的新聞,司暇能夠確定,他重生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大概是……2011年10月份,地點則是北京無疑,他可不會錯認自己的故鄉。
    11年,秋高氣爽的日子,他當上大學不久。雖然選擇的是一所偏文科的大學,專業也不是他自己挑的,但好歹過上了想怎麼逃課就怎麼逃課的日子,他正青蔥年少、意氣風發,估計大中午了,還在寢室睡回籠覺呢。
    司暇又看了看自己透明的雙手,有些捉摸不清:為什麼他重生了,卻沒有身體?老天爺讓他重生為一抹荒魂,是為了什麼?別人既看不見他,又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他這樣漂泊於街頭巷尾,什麼都做不了啊?
    仗著身為鬼魂的優勢,司暇橫穿大馬路,看哪個行人不順眼,就踢他/她屁股。他感覺陽光穿透了自己的胸膛,雖然街邊的櫥窗玻璃映不出他的臉,他卻憑著直覺,相信自己是年輕的,擁有了十八歲的樣貌,而非垂垂老矣的八十歲。
    他有聽覺,有視覺,卻沒有觸覺和嗅覺,可他走著走著,心情莫名其妙就愉悅了,甚至能嗅到空氣暖和的味兒,夾雜著應季蘋果的甜。
    既來之則安之吧,他想。首先,他得找到這個世界的司暇,那個2011年的自己。再嚐試嚐試與他溝通,跟他說說重生趣話。
    一想到六十年前的自己,會被六十年後的他嚇成什麼模樣,司暇就想抱著肚子仰天狂笑。要知道,他十八歲的時候膽子並不大,雖然能看幾部恐怖片,但真被鬼魂吹頸後風了,他一定要抖索得險些尿褲子,並將往日的優雅做派盡拋腦後,趕緊打電話給——
    ……給他……
    就像歌詞裏唱的那樣,隻不過是多看了一眼,鬼魂狀態的司暇好像就有了一顆心,撲騰騰的亂跳。
    他的那一眼,正好瞅見自己的青梅竹馬,正提著一隻塑料袋,走進一條黑黝黝的小窄巷。
    司暇絕不會認錯那個和他一起成長的男人,他趕緊追進巷子,因為心情激動,簡直在飛——而他也確有那個“水上漂”的資本,畢竟他隻是無質量的鬼魂。
    小巷極盡狹窄,頭頂便為一線天,隻許縫丁點兒的陽光擠進來。司暇沒有呼吸,但在感覺裏,他也屏住了呼吸。因為他正慢慢接近那個衣著素淨的青年,他看到了他十八歲的側臉,還是記憶中那般白皙秀麗,好似能在黑暗中柔柔的亮。
    風靜持。司暇張口,用最大的聲音朝他呼喚。可風靜持顯然聽不見一隻鬼的聲音,他目不斜視,在一隻泔水滴淌的垃圾桶前蹲下,將塑料袋放到一邊,對麵前一蜷黑東西輕聲說:“我來看你了。”
    司暇湊近了瞧,發現那是一隻丁點兒小的野狗。因為身上太黑,簡直就像一坨炭渣,融入了小巷灰暗的背景色,被不怎麼注意路況的行人碾一腳都是正常。
    司暇敢打保票,那小野狗亂糟糟的毛發裏鐵定寄居著跳蚤,可百合花兒般潔淨的風靜持竟然摸了摸小野狗的頭,語氣低沉:“饅頭,我給你帶了饅頭。你最喜歡的。還想吃饅頭嗎,饅頭?”
    一個接一個的“饅頭”讓司暇眉頭抽搐。風靜持就那麼肯定野狗兒最喜歡吃饅頭?!他沒試著喂過肉吧?!還有,就算狗兒喜歡吃饅頭了,他也不必叫別人——咳,狗,“饅頭”吧?這是何等的起名藝術啊!
    小野狗聳拉著髒兮兮的小腦袋,風靜持的聲音落下好半天,它才聲音細細的“嗚”了一聲,狗脖子顫了又顫,朝風靜持抬起水淋淋的大圓眼睛。
    看了風靜持一眼,小野狗的力氣好像就用盡了。它的頭顱“咚”的掉了下去,身體也痙攣幾下後逐步癱軟,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它嗚呼哀哉了。
    風靜持垂下黑漆漆的眼睫,很是木楞了一會兒。司暇以為他會按照小時候的性子,掉幾滴金豆兒,可他眼睛眨了眨,並沒有哭。
    反而,他相當平靜的伸手,從身旁的塑料袋裏撈了一隻大白饅頭出來,撕下小小的一條,遞到小野狗嘴巴邊,用嘶啞的聲音嘟囔道:“饅頭,吃饅頭。”
    可小狗兒早就死了,開始變僵硬了,就算饅頭再蓬鬆柔軟,甜絲絲的香,它也不能張嘴,“啊嗚”一口了。
    風靜持卻固執,明知不可為而非為之,每隔三秒就嘶嘶的喚一聲:“饅頭。”並撚著雪花花的饅頭條兒,輕輕戳動小野狗的嘴角,好似小野狗隻是在跟他鬧矛盾,他得低聲下氣的哄著它,等它高興了,自然偏頭一咬饅頭條兒,鼓足了腮幫,圓溜溜的黑眼睛滴溜溜的轉。
    “饅頭。”
    “饅頭。”
    “饅頭。”
    風靜持人長得美,說話的聲音卻極其不美。他小時候出過一些事,導致好端端的清澈嗓音徹底被毀,一開口,聲音幹啞而蛇般嘶嘶的喑澀,若旁人隻聽他的聲音,肯定以為他是隻活生生的人型烏鴉。
    但烏鴉叫起喪來,格外的淒哀悲涼,惹人心頭慌。司暇聽他那一聲又一聲——如果司暇還有皮膚——一定雞皮疙瘩落了滿地。對於風靜持的行為,司暇隻能歸結為:孩兒被魔魘住了,暫時性失心瘋了,得刺激刺激他,讓他回神。
    別鬧了小瘋子,那隻是一條狗!司暇更加靠近風靜持,彎下腰,在他耳邊扯著嗓子吼,還伸出手來,想擰他的耳垂——沒用。他隻是一隻鬼魂,透明的手指一接觸到風靜持的耳廓,就溶化般陷入了風靜持的耳朵,倒像風靜持“吸收”了司暇一般。
    “饅頭……”風靜持咬了咬下唇,聲音好似從喉嚨深處傳來,“你不吃,我就吃了。”
    風靜持大概是想“氣氣”小野狗,希望能用激將法喚回它的小狗魂,竟手腕一轉,就將饅頭條兒往自己嘴裏塞——
    司暇大驚:這還了得!野狗盡愛舔糞,風靜持那饅頭碰了狗嘴巴,便也是粘了糞味,他腦殼兒被隕石撞出坑了,竟吃被狗嘴碰過的東西?!
    司暇氣急攻心,大步一邁,就晃到風靜持麵前,想一把奪下風靜持手裏的饅頭條兒——
    ??!竟有一股引力,將司暇吸向某處!
    司暇眼睜睜的看著風靜持的麵容與他愈來愈遠,他的身後好像擺了一塊吸鐵石,而他是最逃不過磁石引力的小鐵釘,他要消失了,要被某種旋渦卷進去了,他才重生不到一小時,就必須再死一次了——
    “汪汪汪汪!”
    “饅頭!”
    狗叫聲,和風靜持驚喜的聲音同時響起。
    與驚喜的風靜持不同,司暇驚恐的瞪大了眼睛。他發現自己變小了、變矮了,他得將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瞧見風靜持的臉!
    而且,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抽了抽鼻子,登時覺得好臭!自己活像在泔水池裏滾了八圈麻將,臭得頭都突突的疼!
    “饅頭,饅頭……”風靜持的眼睛水亮亮的,司暇看到他重新伸過來那根饅頭條兒,能鮮明的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被他摸了摸。
    司暇腦子裏一炸,登時明白了:他的魂,被狗的屍體吸進去了!
    他,司暇,變成了一條狗!
    
    3、
     司暇發現,他算是被這隻滾泔水的臭野狗坑慘了。他好端端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變成了這麼隻專拱垃圾桶的畜生不說,似乎還魂魄被困,再也逃不出狗身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司暇終於能“說話”了,他跳起身子,就衝風靜持大吵大嚷,可惜風靜持疑惑的微瞪眼睛,愣了半晌,突然靈機一動,丟下饅頭條兒,直接掏出一整個大白饅頭——“饅頭,吃。”
     眼瞅見風靜持又給自己遞了圓滾滾的饅頭,司暇氣得齜牙咧嘴,幹脆鼻子一拱,就將風靜持手裏的饅頭頂落了地,然後尾巴豎得老高,衝風靜持虎了眼睛汪汪叫。
     風靜持見素來病怏怏的“饅頭”陡然如此生龍活虎,高興,卻也不解:“饅頭,你有狂犬病?”
     司暇被自己的“汪汪”聲哽住了。這風靜持,對著有狂犬病的狗還這麼原定不動、溫油蛋定,找咬啊!
     不過轉念一想,身為人類的風靜持又沒有特異功能,當然不可能聽懂一條狗的叫喚。司暇立馬懈氣,狗屁股墩兒往地上一坐,就悶頭悶腦的隻顧在心裏歎氣了。
     “饅頭……”風靜持又撈出一隻更碩大的淺褐色饅頭,對小狗“饅頭”小聲說:“蕎麥的。”
     司暇雖然不知道自己是啥品種的狗,但再被風靜持當成隻饅頭看,他即將板臉板成隻哈巴狗了。“……呲……汪!”司暇的本意是想怒斥:爺就算是隻狗,也不稀罕您老的饅頭,滾邊邊兒去!——可風靜持又開始撕饅頭條兒了,還“以身作則”,當著司暇的麵咬了饅頭條兒的一端,咀嚼後吞下,對司暇認真道:“軟。你能咬動。”
     司暇:“……”總之,風靜持的思維軌道永遠在外太空打轉,司暇愣是變成條“饅頭”狗了,也跟他雞不同鴨講。
     更加懈氣,卻拗不過風靜持水波瀲灩的漂亮黑眼睛,司暇人臉全拋,脖子一昂,就叼走了風靜持手裏的淺褐色饅頭條,仰首闊步往巷子外走。
     狗崽兒聽力好,司暇耳朵一豎楞,就知道風靜持拎著饅頭袋子跟了上來。他舌頭一卷,就將饅頭條塞進嘴裏,陡一嚼巴,確實有股濃鬱的蕎麥味。
     司暇帶頭走出了黑巷子,鼓動著腮幫回頭,一臉傲氣的仰——視風靜持,忍著狗脖子的酸,命令般叫:“汪!”——你準備去哪兒?
     這一回,雞和鴨的思維軌道終於碰撞了。風靜持背著陽光,身影的輪廓是毛絨絨的淡金色,他俯視司暇,用啞嗓子低聲說:“饅頭……你終於願意了?”
     司暇:“……”他應該說:“汪,汪汪!”——“Yes,Ido”嗎。
     還好風靜持又補充了一句:“我帶你去我家。如果你看不上……我再送你回來。”
     司暇:“……”人的家再怎麼狗窩,也比臭野狗的泔水窩強好麼,小瘋子。
     “汪!”司暇不耐煩的嚷了一句,尾巴一甩,很有貴婦犬範兒的示意風靜持快些帶路。而風靜持真聽話的走在了司暇身邊,啟程前還特意問了句:“饅頭,你腿好了嗎?需要我抱你走嗎?”
     司暇瞪圓了狗眼仰視風靜持。他這青梅竹馬,心腸怎麼好到這等地步,連渾身泥土渣、泔水味的野狗子都願意觸摸、摟抱?他丫的是有多缺愛啊?!用一句司暇年輕時候的流行句:這不科學!
     對,這真不科學,風靜持怎麼可能沒人愛?他從小就是個萬中無一的美人胚子,雖然不幸性別為雄,沒能被京城大少包養,但出落得亭亭玉立、雄雌莫辯,性格也沉穩內斂,低調不張揚,憑什麼沒人愛?
     司暇努力回憶自己記憶中,2011年的風靜持,可腦袋裏像有一團纏一團的毛線球,他硬是找不著解鈴的繩端兒!他隱約記得,風靜持對人的態度總像隔了一層毛玻璃,永遠那麼若即若離,好似不可褻玩的冰蓮花——但他為什麼對一條臭野狗如此低聲下氣、百般討好?他真把狗當夢中情人了?!
     ……這……不……科……學。
     司暇邊支楞四條小短腿,邊扭頭偷窺風靜持。可他總能對上風靜持默默凝視他的眼睛,好似風靜持在顧念著他,在擔憂他……會突然撒腿跑走?
     “汪汪!”司暇叫了幾聲,示意風靜持不要杞人憂狗。風靜持一聽司暇叫,立刻就停下了腳步,抬手去掏塑料袋裏的饅頭。
     司暇:“……”果斷給了風靜持的褲腳一小口,純做泄憤。但當風靜持真的遞上了饅頭條兒,司暇還是得憤憤然後叼走。
     如此一來,司暇不敢亂叫喚了。他憑著狗身的本能,記住了風靜持的味道——說不出具體是什麼個味,總之是司暇所喜歡的、認為好聞的——他目不斜視,不認真聽風靜持啞聲的指路,隻憑味道,就能跟著風靜持轉方向、過馬路、鑽胡同,最後抵達一條狹窄裏弄的盡頭。
     “這是我的家。”風靜持說完,就伸出一隻手,慢慢推開了虛掩著的老木門。
     司暇個頭小,率先溜進了門縫。他放慢腳步,環顧四周,記憶像氣泡一般慢慢浮起,映照出太陽的七彩光。
     他記得這個小院,高三的時候,風靜持帶他來過這裏。那時他已經保送了,是個名至實歸的閑散人了,成天到晚沒事幹,便鬧騰風靜持,要去他家玩兒。風靜持向來掰不過他,自然老老實實將他帶到裏弄盡頭,在單手推門前垂下眼眸,聲音喑喑啞啞,小聲說:“這是我的家。”
     司暇登時恍然。他竟然以狗的姿態回到了六十年前,用狗的眼睛再次目睹了他曾經熟知的片段。這是何等詭譎難測的世事啊。
     “饅頭,請跟我來。”風靜持一向懂禮貌,用慣了“請”字,對著一條狗也張口就“請”。司暇忍了他的神經搭錯線,跟在他後頭,繞過盛大的槐蔭,進了一棟外牆油膩的筒子樓的門,爬上紅漆脫落的扶手樓梯,看那一線流光側過風靜持的黑框眼鏡架,牆腳玻璃渣的光點跳躍在風靜持的後背上,好似他身體裏有一汪波光粼粼的湖。
     司暇留了個心眼,數著樓層、門號。風靜持停在了4樓03號門外,空著的手伸向脖頸,在司暇驚愕的仰視下,取下了脖頸上戴著的長長紅繩,顯露出平日裏藏在上衣下、緊貼著胸膛的家門鑰匙。
     司暇:“……”好歹也十八了,還奶屁娃兒似的,把鑰匙掛在脖子上!活像一出門就得掉鑰匙。
     風靜持垂顱開門,然而鑰匙鬆鬆的轉了一圈,鏽鐵門就開了,顯然今早的反鎖已經被人“破壞”,風靜持的家裏,怕是還有從外麵闖進來的人。
     門縫一開,司暇就本能的一嗅——臭。煙和酒的臭,人體的汗臭,以及剩飯剩菜臨近發餿的臭。
     風靜持將門打得更開,似乎是無意識的捏緊了裝饅頭的塑料袋提手。緊靠他腿側的司暇看見,風靜持的家比他記憶裏,更寒酸破舊、家徒四壁了。原本還有些家具的一室一廳,不知何時、又被誰掃蕩,變得更加空曠,連玻璃桌麵的茶幾都沒了,隻剩一張覆蓋著陳年報紙的塑料桌,上頭一隻豁口大瓷碗,裝著兩三粒汙黑癟小的花生。
     司暇忙著心酸風靜持的貧寒家境,風靜持卻眼光直直而向裏屋緊閉的房門。“媽媽!”他提高聲音叫了一句,摻著警示意味十足的些許慍怒。
     司暇豎起耳朵,好像聽見小睡房裏傳來某種響動。“吱呀”“嗬”,門音與人聲同時響起,又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人出現在司暇的視線中。
    “你可終於回來了。”風靜持的母親——風思遙,一攏漆黑的長發,對風靜持挑起桃花眼,飽含譏嘲道:“你還知道回來?”
    “我去加班了。”風靜持頓頓,又說:“我給你打過電話的。”
    風思遙的眼下有青黑色的陰影,但這遮掩不了她身為一代美人的風韻。她哼了一聲:“對,是啊,一星期前。加個班,需要一星期?你就盼著我給你打電話,是吧?我告訴你,我沒什麼好求你的,你要走就走,沒人攔你!”
    風靜持好像習慣了母親的蠻不講理,他耐心解釋道:“上周忙,我在公司打地鋪睡。忙完了,我就回來了……這是我的家,媽媽,我不會走。”
    風思遙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用柔荑般的手指緊了緊鬆垮的衣襟,似乎在遮掩身體。司暇發現她的視線總往那緊閉的房門瞟,好像她在內屋裏藏了個見不得光的東西。
    “汪汪!”司暇突然躥出風靜持腳邊的陰影,攔在風靜持麵前,衝風思遙呲了牙齒叫:“汪汪汪!”——他隱約嗅到了裏屋內、一個男人的臊臭體味!風靜持打出生就沒見過父親,他母親也一直單身,那麼,風靜持的母親——
    竟然把外邊的野男人帶到家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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