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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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
雕花木窗外立了好些人,為首的沈老爺急出了滿頭的細汗。忽聽屋內的穩婆高呼一聲“老爺不好了!”,把安逸慣了的沈老爺嚇的驚了一驚又一驚。
發妻老蚌生珠,本來就是多災多險的事,穩婆這一嘴喊的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但人心都是肉做的,饒是沈老爺這樣狠絕的人在保大保小的問題前也難免糾結一二。
畢竟,屋子裏頭的是同甘共苦過的發妻……
如此,沈老爺難的有些緊張,他接過身旁妾侍遞過來的香帕摸一把有一把的細汗,心裏卻是萬分的難以抉擇。
便是這樣艱辛的時刻,沈老爺忽然想起前幾日府上來的那個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給夫人算過一卦,先生說那一卦是難得的好卦。
雖然沈老爺隻看到了幾個銅板正正反反,腦子裏也聽不清先生嘰嘰咕咕說些什麼,但聽到先生說這胎必然是個男胎便足夠讓沈老爺歡歡喜喜的送上一大筆錢財。
原因無它,隻是應了那句古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沈家三代單傳,現如今沈老爺膝下也不過妾侍前幾年生的兩個小丫頭片子,好不容易發妻懷上身孕,想必是天可憐見,才讓發妻為沈家留下一點骨血。
沈老爺打得一手好算盤,心中既然念定了這是個男胎,便歡歡喜喜的做了決定。
然後聽到一聲啼哭,沈老爺大笑幾聲朝著眾人說道:“我兒生的一副好嗓子啊,這般洪亮。”眾人紛紛應和對好。
他這邊正自顧得意,卻不想穩婆卻抱了沈家剛出生的小小姐出來。
那一瞬間,沈老爺的臉色是從所未有的難看。穩婆歡歡喜喜的抱了剛出生的小小姐求老爺賜名,老爺冷哼一聲,一揮衣袖便轉身離去。
穩婆與眾人站在原地好生尷尬。
最後,還是沈老爺身邊的一位妾侍拿的主意,她看見牆邊有一株不知名的雜草長得頗為奇怪,就招來身側色管家詢問這雜草可有什麼名目沒有。
管家說有,於是那株雜草的名目便成了小小姐的名目。
那剛出生的那小丫頭片子,閨名商陸。
(一)
我喜歡沈家碧波蕩漾的蓮花池,偶爾在那裏坐一坐我便能消磨整個下午。奶娘說我這樣不好,死氣沉沉的,缺了些孩子氣。我不是很懂奶娘的意思,又懶得去問,所以就沒有搭理她,然後沒多久,就聽說奶娘被姨娘趕回家了。
這之後我肚子餓的時候就會想起她,因為除了奶娘,沈家再沒有人會喊商陸去吃飯。
所以我開始想做一個奶娘喜歡的孩子,我坐在蓮花池邊的時候也會想想怎樣才是有生氣,因為我總覺得隻要我聽奶娘的話了,說不準奶娘就會求姨娘讓她回來。
隻是我笨,總是想不出法子來,所以在荷花池邊常常能一坐坐到黃昏。
我曾經聽到從我身後路過的丫鬟喊我是“傻子”,我那時候忙著看新荷,所以也沒衝著她們說什麼,
結果後來叫我“傻子”的人越來越多了,多到我更懶得解釋,於是索性就不再與他們說話。
因為這樣,我又成了他們口中“不會說話的傻子”,但我沒辦法顧及這些,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得趕緊把自己變的活潑些,然後趕緊把奶娘換回來。
我那天正在荷花池裏想的出神,結果被人一腳踹到了池子裏,池水冰涼涼的灌進來,我在池子裏掙紮著的時候,卻清清楚楚的聽到了池子邊上有人的笑聲,一個,兩個,三個……大姐,二姐……還有誰?
被人從池子裏撈出來後我咳了幾口水,然後側首看到了姐姐中間的錦衣少年。我聽到錦衣少年衝著救我的小廝解釋說:“是你家三小姐自己不小心掉下池子的。”小廝在一旁點頭哈腰的對著:“是,是,明白了……”
大姐牡丹在一旁掩著嘴笑,二姐臘梅嫌棄的掃了大姐一眼。剛從生死關回來的我躺在地上看著那三個人,尤其是中間的那個錦衣少年,我知道方才那一腳必然就是他踢的。
小廝將我從地上撿起來,被小廝扛在肩上的時候我逞強的撐起了腦袋。
我聽到他衝著大姐姐說:“這就是你們家的傻子啊,真沒意思,你看她,不會哭也不會告狀,真沒意思啊,真沒意思……”
身上的衣服黏黏的真是不舒服,於是我從小廝的肩上掙紮了下來,朝著那個錦衣少年步伐堅定的走了過去,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池邊上走了走,伸手指了指池中央那朵開的最好的荷花,意思是讓他朝那個方向看看。
少年疑惑的看了我一眼,卻還是實實的照找照我示意的去幹了。
然後我往後退了一退,再用盡全力的往前推了一推。
池子裏又一次的水花四濺,好在少年比我大些,因為他會水,所以他此刻比不上我方才的狼狽。
我衝著一旁的小廝說道:“諾,方才我就是這般‘不小心”的,這次,你還明白不明白?”
小廝在一旁愕然,然後急急忙忙的把少年從池子裏撈了出來,少年這下子跟我一般無二了,濕透的衣裳緊貼著身子,水珠順著他的青絲一點點的滑下,一點一點的從我的視線裏消失。
他那副模樣我真心覺得好玩,所以我笑了,笑疼了肚子。
後來,我被爹爹罰站跪了一宿的祠堂,我才知道那個錦衣少年是知縣的獨生子莫華衣。我問爹爹莫華衣還會來嗎?爹爹沒搭理我隻是重重的關上了祠堂的門。
祠堂裏頭昏昏暗暗的,那一點點的燭火看著好像馬上就要滅了似的。我縮在牆角想著莫華衣到底還會不會出現。我記著少年走時惡狠狠的看了我一眼,那模樣讓我想起了後門的小黃,我不小心踩了小黃尾巴的時候小黃也是這樣凶惡惡的。
他會回來的吧,我記得少年對我說過:“你等著!”
既然他這樣說了,我便等著他好了。
千萬,要等到他回來的那一天。
(二)
我等著一個人,等了好些年,那個人卻再沒出現過。我也曾想過去找他,可是我出不去,爹爹似乎總覺得我是個見不得人的東西。
於是外麵所有人都知道沈家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卻不曉得那個傳聞中的三小姐如今是死是活了。
牡丹富貴,臘梅清幽,都是極好的花,都是極致的招人喜歡,姐姐們也是如此,她們都長成了極好的美人,已經是能招蜂引蝶的年紀了。沈家的門檻硬是讓提親的人踩低了幾分。但爹爹卻沒有一個看的上眼的。
爹爹眼光極高,我知道爹爹在等人,我也知道,他等的與我等的恰好是同一個人
等那個人終於出現時整個沈府都喜慶了,大姐姐二姐姐格外的高興,我看見她們對鏡貼花黃的認真,也看見她們眼裏的暗潮洶湧。
爹爹是個極好的商人,爹爹的女兒也都是精明,既然曉得那是好東西,哪有放棄的道理。
我聽聞那人的父親升遷後再沒回過故居,我知道那人與我家定下過娃娃親。我也曾遠遠的看過長大後的莫華衣,眉目都伸展開的少年真是好不俊秀。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這句話放在莫華衣身上卻是絲毫不錯的。
隻可惜當年的荷花池早早的被爹爹填成了平地,我在心裏記掛了那麼多年的少年郎也已記不起那年那個不會說話的小傻子了。
他愛上了牡丹的嬌豔,二姐姐帶著她的傲氣轉身離開。
牡丹臘梅都是好,商陸隻是一株草。
我上不得台麵,也沒有臘梅那般的傲氣。
我心裏隻計較著不知那人遠遠的看見我沒有。
畢竟我是記掛了他那麼多年的人中的一個。
隻是,如此。
(三)
成親是件好事,滿院子的紅看著真是喜慶。隻是二姐姐時常嫌棄那些東西紮眼,旁的人對這件親事都隻有錦上添花的份。
荷花池被填了的那一段日子裏,我曾覺得沒有了依靠,於是便開始喜歡四處轉轉,縱然走不出沈府那個一畝三分地,但也好歹別拘謹了自己。
不過自從那日我在院子裏撞見牡丹與他的準夫君在亭子裏閑聊後我便極少再踏出房門。
我將自己拘的很緊,隻是不想看到他而已。
奶娘回不來了,荷花池沒了,我等著一個少年人,那人卻不知道這院子裏有個姑娘在等著他。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此生何求。
我問過自己為什麼要等著那個將我推進水裏的混小子,我們初次見麵是那麼糟糕,我們再次見麵卻又是那麼久遠。
結果我笑了笑,心裏卻是立刻有了答案。
隻因他真真切切的看到我這一株躲在牆角的商陸草了,隻因他真真實實的看了我一眼。
他沒有冷漠的從我身側踐踏而過。所以,我舍不得他,理所當然的舍不得了。
我將自己關在房裏等著那場聲勢浩大的親事。等了那好些日,卻始終什麼沒有等到外麵的那一場煙花爆竹。我推門而出時一片晴好,陽光竟刺得我眼睛疼。
我聽見路過的小廝歡歡喜喜的討論些什麼。
他們高高興興的告訴彼此說:“嘿,你知道嗎,準姑爺遭難了!”
一時間盡然有些腿軟,今天的日頭真是烈了些。
(四)
聽說,兩家準備結親的前幾日,莫華衣突然咯血,原本的翩翩少年郎一夕之間成了麵色慘白的病鬼,這事擱誰身上都該是場磨難。
宮裏來的禦醫說,隻怕莫少爺時日無多。
早些時候,大姐也會偷偷的去看看她本來的準夫婿,但再過些日子,即便是沈老爺親自來請,牡丹也不肯再踏出家門半步。
我曾聽見大姐衝著自己的小丫頭這樣抱怨,她說:“我一走進他便覺得害怕,形似人,神似鬼,世間怎麼會有這樣可怖的東西。”
我知道她是不願嫁了,大姐姐曾在一場大雨裏衝著爹爹跪了一夜,隻求取消那門不如意的婚事,爹爹自然是不應允,隻是大姐姐卻也因此大病一場,於是這場婚事便是徹底拖遝下來。
我的求不得,卻是人家的不情願,蒼天無眼,卻總喜歡將人命玩弄在股掌之間。
莫華衣是天之驕子,他日子過的總是太順坦,從來隻有他不想要,卻從沒有他要不到的道理。但凡有他要不到的,他更沒有輕易放手的道理。
比如說,我的大姐姐沈牡丹。
那場早該開始的喜宴終究是要開始的,沈府已命人送了鼎好的嫁衣來。那嫁衣鮮豔似血,襯的姐姐愈發讓人挪不開眼。
隻是她不開心,再鮮豔的胭脂都遮不住她臉上的埋怨,陰狠狠的顯得那樣嚇人。
本來,他們該是佳偶天成才是,如今,卻硬生生的湊成了一對怨侶。
剛換好紅妝的姐姐坐在梳妝鏡前心如死灰。我推門而入時卻是將她好生的嚇了一嚇。
“阿姐,你瞧著真是讓人難受。”我站在她身側這樣對她坦誠。
姐姐冷冷的看了我一眼,一張口卻是驚訝我原來不是個啞巴。
全府上下都當商陸是株草,商陸本就不該多話。
成親那日,大紅燈籠高高掛,烈火烹油,鞭炮齊鳴,真是好不熱鬧的場景。
我披著大姐姐的紅嫁衣,心裏竟是如此的歡喜。
尾聲
沈家與莫府結親本該是天大的喜事,卻不想這其中卻有百般的波折。沈家小姐嫁過去的那天晚上,好端端的新房卻是無端端的起了一場大火。
最後竟然是新娘拖了自己的病鬼相公逃了出來,隻是女兒家的動作畢竟是不太利索,逃出來的新娘的一張臉卻讓這場大火毀去了一半。
本來所有人都惋惜沈家大小姐的花容月貌,卻又不曾想這嫁過來的卻是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沈家三小姐。
莫老爺大怒,但看見沈商陸那張被毀去一半的臉孔卻是半句責罵都說不出來。
罷了,這估計便是命了,莫老爺隻擔心自己家的寶貝兒子邁不過心裏的那道坎,卻沒想到這對莫名奇妙的夫妻相處的竟是出奇的和諧。
禦醫說,莫少爺活不過那年的冬天,但莫少爺卻是硬生生的撐到第二年的開春。
那一天沈商陸推著她家相公出門去曬太陽,那一日,莫華衣的話顯得格外的多。
莫華衣告訴商陸說:“傻丫頭,那天晚上你就該扔下我自己逃走才是,無端端的搭上自己一張好臉做什麼。以後我走了,你可怎麼改嫁喲?”
商陸想了想,言簡意賅的回答道:“你那時已經是我相公了。”
“可那天的火分明就是我自己放的,你怎麼就嫁給了我這麼個混蛋呢?”
商陸替他掖了掖膝上的毯子:“商陸不過是株雜草,商陸前山後山遍地可活。瞎操心我什麼。”
莫華衣意味深長的看了商陸一眼
“商陸妄自菲薄了,商陸哪裏是一株雜草啊,商陸全身上下都是寶,都是寶……”
莫華衣就這樣呢喃著,不知不覺,卻在這陽光下沉沉的睡了過去。
商陸笑了笑,理了理自家相公的鬢發,摸了摸自家相公的眉梢,然後卻有一滴清淚砸在自家相公的眼睛上,順著她相公的眼消失在她的世界裏。
那一天,莫華衣再沒有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