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樂園》
    新生
    在人間，每個人的一生，都要經曆波折起伏。這條路上，有些人走得遠，有些人走得更遠，而能平平淡淡從出生走到壽終正寢的，隻有少數人。在這曲折跌蕩的過程中，名和利都不可能陪伴一個人一輩子，但眾生卻依然樂意被其左右。怨隻怨一生太短暫，才會讓人們看不明白，而曆史，又隻能由眾生來鋪就。
    當一個人迷失在這滾滾紅塵中時，不論何時獲得，又不論還能走多遠，唯有一樣東西能賦予他生命全新的意義……
    “又看日出了？”一名老軍醫和護士送來早餐，我依喝下牛奶，無意進食其他的東西。這些天下來，老軍醫一直照顧著我，沒事還會陪我聊聊天。
    “它總是會落下。”我放下牛奶杯自言自語。“靜坐是參禪，行路也是參禪。日出是參禪，月落也是參禪。所謂參禪，便是在往複循環的狀態中開始思考——這循環到底是為了什麼？”老軍醫一語道出禪機。“您說話還是這麼有哲理。”我看了看他。“嗬嗬嗬，你自己提出了問題，遲早會找到答案。這僅僅是因為你與哲理有緣。”他謙虛的笑了笑又看了我一眼，而我麵無表情的看著窗外。他便示意護士拿走剩下的食物，又歎了口氣緩緩搖著頭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故意拖長聲音，“哎呀，年輕就是好啊。”這一番話像雨露一般，輕輕叩醒我的心門，我轉過臉來看著他。他笑了：“嗬嗬嗬……如果你想說，隨時可以告訴我。”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不知怎麼開口。
    這些天來困擾著我的問題——那一份思念如此強烈，難道是因為經曆了這一切，讓我更加留戀過去的美好了嗎？還是，這僅僅是懦弱、是依賴……如果說思念還能解釋清楚，可是除了思念，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責。那麼，我為何會自責呢？
    窗外沉沉天色，雲流如川。枝葉無奈的搖擺，道出陣陣風語，讓人好不寧靜。我試著分散注意力，便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各醫院都有人員被打傷的情況，人手嚴重不足……”被打傷的醫務人員相繼在鏡頭前展示著自己的傷口。
    “已經開始征用各學院大學生和誌願者，但部分醫院仍無人應征……”記者采訪到一名學生家長：“您好，現在醫院急需人手……”“當初我讓兒子學醫，是為了他就業考慮，”家長打斷了記者，“人總是要生病的不是？但是現在不一樣，我要讓兒子去了就是對他不負責！”
    “他在家的時候什麼也不幹，整天出去打牌，問我要不到錢就問女兒要。這下我們母女兩倒輕鬆了，他瘋了我反而高興！”換了個頻道，記者采訪到一名中年婦女。
    “大家要鎮定，感染人群已經被控製。疫苗也已經在研製，而現在又因為免疫體的出現，我相信疫苗將很快研製成功。”一名醫科人員說道。
    “人群湧向了北廣場，他們爆發出陣陣怒吼。”電視中一群人高舉著“讓我們離開！”等字樣，浩浩蕩蕩在街道上遊走。“隨便拿個演員過來，就說病毒已經得到控製，就說大家都有救了。你信嗎？”其中一人跑到鏡頭前對記者說道。
    沒想到電視裏報道的事情和我的心境同樣混亂。我索性關掉了它，再次陷入沉思。直到老軍醫走進來：“餓不餓啊？”“不餓。”我回道。老軍醫在床頭坐下：“你這吃一頓又隔一頓的，對身體不好啊。”“您知道英航BA9879嗎？”我沒有回答他，而是鼓起勇氣說出一架航班編號。老軍醫凝神回想了片刻，恍然一驚！沉默了很久不知該怎麼回答我。“畢竟是4年以前的事情。我的困惑不在過去，而是現在。”我歎了一聲說道。老人家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如果是現在，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略有期待的問道：“您能看穿我心思？”老軍醫微微點頭：“目前我隻看到你一部分。如果你願意說出來，我應該能解你的困惑。”我沉思了片刻：“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我心裏除了思念還有一種自責。”“自責？”老軍醫也感到疑惑。一陣沉默後，他小心地試問道：“是因為當初你有機會挽留過去，但自己沒有這麼做而自責嗎？”我思索了片刻：“也許我有機會，但那是她的理想，我應該支持她。在過去的時間裏我確實有自責過，但現在的自責卻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老軍醫摸了摸下巴：“嗯，你心裏有沒有喜歡過她以外的人？”我一怔，好像觸碰到答案的邊緣，當我努力在腦海尋思，這答案的訊號又淹沒在更大的疑問中。“沒有，我一直沒法喜歡上其他人。”老軍醫捕捉到了我的表情，他肯定的說道：“仔細想一想，她們可能有著相同的品質，一種能吸引你的品質。假如，”他小心的重複，“我隻是假設，把她倆在你生活中的出現順序調換一下，你照樣兩人都會喜歡。”我仔細想了想，可是翻遍回憶的海洋，也找不到這麼一個人：“沒有，真沒有。”“可能你的記憶還沒完全恢複。我隻想告訴你，過去的已經無法挽留，而珍惜眼前的也並不是自私，並不是喜新厭舊。恰恰相反，這是無私，因為，如果可以挽留，你也不會對另一個人感興趣。”當他說完，我半晌沒有開口。我反複在腦中驗證他給出的結論，雖然找不到另一個她，但內心的確輕鬆了很多。
    “年輕人啊，你知道蘇格拉底嗎？”老軍醫靠近了一些問道。我微微點頭：“一點點。”“當年啊，有一個人問蘇格拉底，什麼叫愛情？”他說著對我一抬下巴，“你也說說，什麼叫愛情？”對於這個問題我也不好總結，便請他說下去：“什麼叫愛情？”老軍醫便微笑著繼續說道：“麵對這個問題，蘇格拉底要求那人摘一顆麥田裏最大、品相最好的麥穗回來。但隻能摘一次，隻能向前走，不能回頭。於是那人照辦了。”“然後？”我問道。老軍醫轉過臉來：“結果那人兩手空空地走了回來。”我一陣疑惑：“為什麼？”他便緩緩說出答案：“一開始那人沒摘，是因為他總以為後麵有更好的麥穗。走完一大半後沒摘，是因為他總感覺不如之前看到的。於是恍惚間走出了麥田，才發現一切都錯過了。”說著他站起了身子，又轉過臉看著我，“這就是愛情。所以啊，等你回想起來那個人，就不要再疑慮，否則你也要錯過咯。”說完，他便準備離開。“向蘇格拉底提出這問題的人是誰？”我追問，然而他已經走出了房門。“是柏拉圖。”院長突然走進來，“《理想國》是其經典著作。”他高興地打開電視機，“嗬嗬嗬，大好消息告訴你！”
    “本台最新消息，經研究人員不懈努力，疫苗已於昨晚研製成功！第一批疫苗將在今日投放！……”電視中傳出喜訊。“經研究發現，病毒為朊病毒的變種，這一奇怪變種的出現，曆史上屬於首例……”
    “能這麼快研製出解藥全得益與你啊！”院長走到床邊拍了拍我肩膀，“這座城市很快就能恢複正常的狀態！但在這之前，還有幾件事情必須由你來做。”我不解地望著院長。於是院長對著電視裏的畫麵緩緩說道：“這次災難，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痛苦。雖然，危機已經解除，但依然給人們留下了嚴重的心理創傷。就我了解，那些未感染病毒的人群，他們的心理壓力絲毫不亞於已感染人群。”他說著轉過臉來看著我，“目前，我們隻是保住了人們的軀體，而醫治人們的靈魂，就必須靠你了。”說著再次拍了拍我肩膀。“我？我能做什麼？”我疑惑道。院長笑了笑：“從媒體報道你的那天起，你就一直是人們的希望……”
    “嗬嗬嗬，讓我先見見這位帶來希望的年輕人吧。”門外一個渾厚的聲音打斷了我們，伴隨這個聲音，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中年人緩緩走了進來。“哦喲，倒是挺趕早。”院長見了連忙站起身子，“這位就是熊小誌。”又轉過臉來對著我，“我來介紹下，這位便是藥監局副局長，同時，也是洪氏集團的董事長，洪萬裏先生。”說到副局長時，中年人眉頭皺了一下。院長說完後，洪萬裏看著我笑了笑：“嗬嗬嗬，一表人才啊。”又拍了拍我肩膀，“嗯，真是天意，多虧了你，我們才能這麼迅速地研發出解藥啊。”一隻大手捏得我肩膀生痛，可他滿臉慈祥，我又不好意思縮回來。“嗬嗬嗬，那麼我們都準備下，記者們應該快到齊了。”院長領著中年人走出了房間。
    幾名醫生和護士拿掉我身上的感應器，我得以從床上解放出來。在痛快的洗了個澡，又換了身衣服後，兩名護士領著我來到院長辦公室。
    我看見除了孫院長和洪萬裏以外，還有一個中年人，我認出來他是X市市長陳東明。“喲，還挺快。”院長連忙引我走進辦公室，他向市長介紹道：“熊小誌，應該從電視裏見過了。”市長打量了我一番：“嗯，這小夥子不錯。”便招手讓我走近。“認識我是誰嗎？”我點頭回答道：“認識，您是本市市長。”陳市長便高興的笑了：“嗯，那我就不多說了。待會有個記者會，希望你能好好表現。”“記者會？我該做些什麼？”我有些受寵若驚。市長便笑著說：“別緊張，大部分問題我們會解答，若記者單獨采訪你，你隻管說漂亮話就可以了。”我思考了片刻又問道：“他們會問些什麼問題？怎麼回答才算漂亮？”於是三人相視一笑，最終市長開口了：“他們也許會問你怎麼挺過來的，你可以稍微誇張的言辭來回答。”接著院長插了句：“要強調集體因素。”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隻見洪萬裏滅掉煙頭站起身：“差不多了，走吧。”“你先在這裏等著，待會會有人來叫你。”院長向我吩咐了一句。於是，三人就一起走出了辦公室，隻留下我一個人。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坐在沙發上略感無聊，便掃了掃書櫃裏陳列的那些書。裏麵除了醫學方麵的書籍，更多的是社會學與哲學方麵的。我隔著玻璃一本本略過，又開始撥弄辦公桌上的擺件來。
    一個生態球，裏麵住了三條小魚，有些沉沙和一些綠藻。雖然玻璃球完全將它們與外界隔絕，但裏麵卻自己形成了一個可循環的生態圈。
    一對小擺球轉移了我的注意，它由一根彈簧垂直連著的小啞鈴組成。因為啞鈴的重力彈簧會被拉直，同時啞鈴順時針旋轉，將彈簧擰緊。當彈性勢能到達一定程度時，彈簧又猛然收縮，讓啞鈴逆時針轉回來並上升到之前的高度。我興趣盎然的撥弄著這些小玩意，不料一不小心蹭到了電話的錄音回放。
    “外頭已經穩住，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市長陳東明的聲音。
    “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的。”孫院長的聲音。
    一段空白……
    “孫院長！出現了一個免疫體！活著的！我這就送他過來！”那是劉主任的聲音。
    “你確認嗎？！”孫院長驚訝的聲音。
    “確認！他意識清醒！”
    一段空白……
    “我們不能等了。”孫院長的聲音。
    “再等一段時間，別急。”一個蒼老的聲音，口音還不標準。
    “聽我說，我們發現了天然免疫體。”
    “天然免疫體？”
    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我連忙關掉了錄音。一位護士走了進來：“熊先生，院長讓我來叫你。”於是我便和護士一起離開了辦公室。
    一路上我想著那段錄音，感覺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
    護士領著我來到會議廳，門口聚集了不少人，隻聽見裏麵有人說道：“下麵，請掌聲歡迎我們的英雄！”門便被打開，兩位穿西裝的人引我走了進去。
    掌聲和快門聲瞬間響起，閃光燈撲麵而來，直到我坐在了市長的旁邊，市長便示意全場安靜。“我們要記住今天！因為在過去的黑暗中，我們沒有人退縮；我們要記住今天！因為倒下了很多人，才換來我們站在這裏。”市長看向我，“我們要記住熊小誌！因為他堅定的意誌，我們才走向光明！才最終走到今天！”掌聲和閃光燈再次沸騰起來，在這掌聲稍停後市長繼續說道：“熊小誌為人們引路的同時，卻獨自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孫院長告訴我，他醒來後曾幾次接近精神崩潰的邊緣，好幾次從噩夢中驚醒又獨自品嚐自己的悲傷，可最終他憑著自己的信念挺了過來。那麼，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念呢？之前，這個問題我也問過熊小誌本人，而他告訴我，他之所以堅持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所有人！為了所有人的希望！”在市長編故事的演說下，有些記者居然眼眶紅潤了。“我想，大家都應該像熊小誌這般堅強，因為他承受痛苦，自己卻隻字不提。我想，大家都應該有熊小誌這般信念，因為他獨自忍耐，卻是為了所有人！”掌聲夾雜著歡呼響徹全場。“熊小誌好樣的！”“人們的希望！”“英雄！”……在這歡呼中，市長宣布道：“在這裏，我僅代表X市廣大人民，授予熊小誌本市最高榮譽。”說著，有人端上來一個盤子，盤子裏是一塊鍍金的獎牌。於是我站起身，市長拿起獎牌掛在我脖子上，並帶領全場鼓掌。之後，洪萬裏和孫院長也相繼發表了賀詞……
    之後的幾周時間，城市漸漸恢複正常秩序，而我卻無法回到自己的生活——我被迫簽下了很多廣告合同，都是洪氏集團旗下產品的；又參加了各電視台的訪談節目，一時間應接不暇，於是生活好像突然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所掌控。而在內心，我始終徘徊在某個問題的答案邊緣，在這樣的思索中，我暫時獲得一個目標，那便是尋找曾與我擦肩而過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