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 殘蓮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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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初春,清孤身乘著長風,不遠萬裏到了中土。
她的目的,隻是想問那個男人一句話,隻是為了問一句話,而已。
那個蓮子至死不忘的男子,那個逼死蓮子的男子,那個背叛了蓮子的男子……被她用那把神寺家家傳的齒舞諸斬,親手斬殺。
當她執刀直指他胸膛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以為她是為人所雇,來刺殺妻子趙氏的刺客。當然,他猜對了一半,她是來取他性命的,卻不是來殺那趙氏的。他握緊同她手中太刀相似的刀劈向她,刀刀致命。
紫東愁的招數,娘親教過她化解之法,原本是不願傳授的,她卻道:“哪日,他用刀指著娘,我定會護著娘。”
神寺蓮子聽懂了她未說完的話——“而他會殺了我。”她終是不舍這個孩子。
終於在卸下了他的右臂重傷他的內髒後,她摘下被汗水浸濕的素色麵紗,額角滑落豔烈溫暖的液體,模糊了她的目光。
那一場是她最為艱難的武鬥,之後十年都未再有那般疲勞、興奮……
然後,他終於認出那套昔日驚鴻一瞥的雙刀小太刀,認出那樣淒清的眉目,那個要殺他的女孩,有著與蓮子相似的神情。
“蓮子可還好?”他的目光淒涼,看著熟悉的刀刃指著自己的咽喉。刀刃上不沾殷紅,可滿地的鮮豔。絕世好刀——齒舞諸斬。他曾在蓮子的房內見過這把刀。那時他便知蓮子為他放下了刀,隻因他說了——“女孩子舞刀很是不雅。”
“死了。”她笑了,很淡然的笑仿佛在說著一個與她沒有關聯的女子,她的眉目依稀與蓮子有幾分相似。
“在聽說那個女人生下了你的孩子之後的那年……”
“她一定會恨我的罷……”他苦澀的扯開嘴角。
“恨你?”她的目光中略過一絲不解,一絲疑惑。她不記得,蓮子有說過她恨他。“她此生至死都未曾說過恨你。”
隻是……麵對娘親的死,麵對娘親付出的二十二年光陰,二十二年畫地為牢,二十二年相思成疾,你隻有愧疚一說麼……
“最後問你個問題。”她轉過身,用久違的日語輕聲道“紫東愁是什麼?”
“我的……名字…….”他喘著粗氣,艱難的睜開雙眸,看著居高臨下背對著他不屑注視他雙眸的女子。
“是嗎?難怪她死前一直在念這個名字。”似是在沉思,她並沒有轉過身,螓首微垂,她想起了蓮子離開時的模樣,昔日那樣溫婉無雙的女子,卻是死於一場無法治愈的重疾,就像她無疾而終的愛情一般無法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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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東愁神智開始模糊,此生如走馬燈浮現眼前,原來,人生終不過一場走馬戲燈,幕落人離場,毫無眷意的浮生中唯一絲毫的留戀,留在了他的妻子與孩子手中……
依稀還是當年風月無邊,他牽著妻子的手,站在橋邊,妻子手執千年白玉盞,巧笑倩兮,而對岸卻模糊了另一個等待的身影,白衣不染纖塵,孟宗竹[]油紙傘上繪著素雅的白梅,與豔色著身的妻子截然不同……那是蓮子,他曾經愛過的女子,他此生負了的女子……想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問她當年為何不隨他到中原,卻連再次開口的力氣,都失去了,而神寺蓮子,卻背對著他,不再願給他看到自己絕代溫婉的臉。
他至今深愛的,是趙家的女子,是他的妻子,而蓮子,更像是……他年少無知時的一場夢,曾想過與她長相廝守,卻發現有一天忽然厭倦了她的垂眉順目,他是殺手,堅冰般的情感隻有最炙熱的火焰能溶化,而蓮子……隻是一池溫水,不僅不能溶化他,甚至會被他所牽連,化成一池寒水垂蓮……
於是,他隻能放棄了無法拯救他的女子,然後,真正愛上了自己此生的妻子,且相約白頭,因為,那女子的熾熱,能拯救他。
清心中一陣酸楚,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樣無助的等待,就像三歲時看著爹拉著娘從她眼前離開,爹口中說著給她去買漂亮的衣裳,漂亮的異族衣裳,卻再也沒有回來,她隻有一遍又一遍念著他們的名字,然後茫然的遙望載他們離開的船隻。
“她為了你在庭院中植了滿院的桃花,待灼灼其華時,她以為你會回來娶她……”她始終記得,那個下著奇異暴雨的早晨,瘦弱的女子手執鐵鏟,一鏟一鏟的將土帶起,將幼弱的樹苗扶直,不要清的幫助,固執的忙碌了一個春天。然後……得了風寒,一個月都不曾下地。
“我娘她至死都還愛著你,原本這大荒中不會有人比她更愛你……”
“死前她一遍遍念著你的名字,期望你能在她死前見她一麵,好叫她安心……”
大約這是她此生說過最長的話——
“即使你與那人有了孩子,即使你不再愛她,她也不在乎,她隻想知道你還平安,而你麵對這樣的她卻隻有愧疚。不知你是否有心,若是有,怕是已如堅冰,可既然已如堅冰,就不該招惹我娘,這般不為她的情感負責,最後對她二十二年的癡狂僅餘一句‘愧疚’,令人心寒。”
“我懷疑……像你這樣的人,是否值得我母親為其付出生命。”
手起刀落,她在利落的斬下他的首級後毫不猶豫的離開。
沾滿了鮮血的齒舞諸斬在殺意的鼓動下嗡鳴。
而她無視了躲在樹後風姿卓絕的少婦以及一個長她些許年月的清瘦少年。
少年顫抖著雙唇,終是哽咽著吐出二字——“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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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詩,我湊齊了。”她跪在雨中,跪在墳塋前,目光一片死寂。
那天,她收養了她,在雨中為她撐起一把素色油紙傘,油紙傘上沒有任何花紋,卻莫名令她心中一暖。她曾發誓,這將是她此生最後的溫暖。
人心難以控製,雖然最後她親自打破了這蒼白的誓言。
“瑣窗寒,南歌輕鈴長安吟。
點絳唇,江南半盞餘溫蘊。
聲聲慢,芳華未央桑蘭見。
綺羅香,燈火錦衣長夜行。可對?”
“最後,他一樣選擇了保護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你不失望麼?”聲音中帶著幼稚的疑惑,年幼的無知。
其實……更多年之後,更多更多年之後,衣錦大概才明白,即使是無望的等待……她的娘親也會等下去,因為……她一直也等到了死的那一天,雖然,那個人始終沒有回來。
正因為執念太深,傷人傷己。
可正因為執念過深,她才能不動聲色,一直站在他身後,從不出頭。從二八年華一直等到三十有八。
二十二年的癡狂相守,終敵不過中原女子的笑意濃濃。
世間並非我愛你你便有義務同我兩廂情願,世間之所以涼薄悲切,乃是因著人人都有心口被剜開的傷疤,在夜間一麵流淚一麵輕輕舔舐,此生不消。
多年後,清才全然明白,正如蓮子所說:誓言是無法兌現情愛的,能夠兌現刻骨銘心的,隻有生死。
於是,她用盡了自己的一生去兌現那生死的一往情深。
僅為一人。
險些,又重入了昔日神寺蓮子的死局。
弦斷無人聽,生死莫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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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江南大家龍家少主龍子翔隻身往北方去,途中偶遇一名坐於山間撥弦的少女,眉目絕代,笑意僵硬毫無生機,一手絕世的小太刀天下無人能及。
他朝著那名女子伸出纖細葇薏,袖口滾著青色未開玉蘭,淺笑著,道:“你可要隨我來?”
那日他的笑意暖人心扉,眼中透著十足的朝氣,卻又有寒冰沉入眼底,淡青色錦袍領邊繡著盛開的牡丹,一笑天下醉。
少女毫不猶豫將手遞給他,麵不改色,輕聲說:“好。”
我信你許我一個結局,一個此生無悔的結局,至少不要再有人像我為娘親刻上她昔日的詩一般為我刻上我為你所作的詞作為我此生的結局……
瑣窗寒,南歌輕鈴長安吟。
點絳唇,江南半盞餘溫蘊。
聲聲慢,芳華未央桑蘭見。
綺羅香,燈火錦衣長夜行。
十二月殘蓮終是被一場命運業火灼燒,僅剩一池頹葉罷了。
小小冷清的墳塋,漫漫涼月的長夜,深深入骨的孤寂,淒淒一池的殘蓮,盈盈而笑的傾城女子,不曾失望絕望沒有死亡的過往,就這樣被埋沒在那場焚滅了神寺道場的烈火中悄然散去。
那名女子曾溫婉的笑著。
她說:“愁,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