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謀略連年離北澤  16 風雲變色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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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望亭建於澄海沿岸的翠峰山腰,前可望蒼茫大海,後可見喧囂城鎮,一處浩瀚荒涼,一處熱鬧繁華,天地人相隔相融茫然難辨。此地清幽雅靜萬竹環抱,可曲水流觴,以詩明誌,亦可引頸高歌,盡抒胸臆。海知其誌,山知其情,是以文人墨客皆偏愛此地,卻又恐人聲嘈雜破壞其中意境,因此若無傲人才情心性,或不逢重大事宜,此處少有人至,寂寞依然。
    今日這文人聖地無人則已,一來就來了一群人。
    與梓修的侍衛眾多相比,月離便顯得更加輕鬆隨意,與鴆影共乘一騎,晃悠悠地上山赴宴來了。
    之前代替太子和月離打過交道的常飛羽,雖然知道她膽識過人,但見她語笑嫣然地入了席淨手烹茶,心中不禁暗奇。
    不愧是殿下認定的人,果然與眾不同。
    嘴角含笑十指舒展,月離取過餅茶研碎待用,方舀山泉水置釜中以炭火燒,但不求全沸,待有魚目似的水泡微露之時,便將茶末加入。茶與水交融,二沸時出現沫餑。沫為細小茶花,餑為大花,皆為茶之精華。月離將其細細舀出,置熟盂之中以備用。再燒片刻茶與水進一步融合,波滾浪湧既為三沸,此時將二沸時盛出的沫餑澆入釜中救沸育華,待精華均勻了,茶湯便好了。
    清風徐來,茶香四溢,竹葉數聲,引人心醉。
    月離輕舒口氣,把那煮好的茶湯均勻地斟入各人茶碗後,又坐回原處,靜靜地,微笑不語。
    那樣溫柔的笑臉帶著小小的自得與驕傲,好像從前的自己般,愛跟在母後身邊笑得有幾分邀功請賞的意味。梓修微微牽起唇角,知道這些天的柔情攻勢總算是暫時化解了月離的心防,使她能夠坦然地對待自己,可這也不過是恢複到了以前在鳳翔國時的那種相處模式裏,遠還沒有達到自己最終的目的。
    他暗歎一聲,捧起麵前的茶碗深吸一口,但覺香氣綿長甜潤中隱含蘭花之氣,頓感心情舒暢,放聲歌道:“行漫江,晴隱雲團。君客將至,取泉幽竇。端坐堂庭,餘香衝天。隻見杯紅,夕陽落盡。”
    “隻見杯紅,夕陽落盡……好美的意境……”喃喃重述一遍,月離掩唇笑道,“公子,你若真有那麼好的興致,別說是日落黃昏,就算是明月夜半我也奉陪,何必說得這麼含蓄?”
    “月離!”鴆影不滿地握緊她的手,甩給梓修一個飽含警告之意的瞪視。
    “我可不敢把你留到那麼晚,先別說你園中那些個淩雲士會不會放過我,鴆影第一個就不饒我。”擱下茶碗,兩手一攤,梓修笑道。
    “你知道就好。”毫不吝嗇地給與梓修一個“你很有自知之明”的笑臉,鴆影冷哼一聲。
    這兩人的關係從來就不好,今天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架勢也不是頭回遇上,月離塞給鴆影一碗茶,駕輕就熟地解了困局。“吃茶去,別多話。”
    鴆影略覺委屈地偏頭看向月離,見她雖麵帶笑意眼底卻有堅強決斷,忙接過茶碗,悶聲不吭。
    “噗嗤!”
    沒想到平日冷酷狠絕的血影羅刹也會有這麼窘迫的時候,常飛羽很不給鴆影麵子地噴笑出聲。初荷站得較遠,拿手絹捂著嘴,忍笑到雙肩顫抖。
    斜睨了常飛羽一眼,鴆影忽然抽出逆塵劍向他直取而去。突逢此變常飛羽大吃一驚,雙腿蹬地橫飛出去,險險避過鴆影的劍風,緩過勁來,也抽出腰間佩劍與之纏鬥起來。
    月離哭笑不得地看著二人舞劍於竹林之中,震得葉片紛飛,輕歎一聲,收了鴆影方才拋在石桌上的茶碗。那碗穩穩當當地放在桌上滴水不漏,月離心中一暖。
    剛才坐得那麼近,你若隨手亂擲恐怕就得燙著我了吧,難得你細心一回,可把內力用到這種小事上……真是傻瓜!
    她在心裏笑著鴆影的癡傻愚鈍,投向那好勝小子的目光卻柔得足以滴出水來。
    梓修靜靜看了月離半晌,淡淡地說道:“茶要涼了。”
    “嗯?哦。”醒過神來,月離緩啜品飲一口,頷首讚了句,“好茶!”
    “再好的茶讓不會煮的人來弄也不過是暴殄天物,浪費了。能夠這麼好,是你的功勞,你煮的茶一直是最好的。”從月離手中取了茶碗,為她續了碗溫度適宜的,放回她滑嫩柔荑裏,梓修看進月離眼眸。“這茶分得也好,‘雨露均施,同分甘苦’……你既有這心,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回去?”
    月離手一顫,茶水灑到手背上燙出點點紅印。
    梓修接過初荷遞來的沾水濕布,溫柔地為她拭去,輕責道:“看你,我不過說說而已,你怎麼怕成這樣?我可舍不得讓你為難啊……”
    舍不得……嗎?
    月離眨了眨眼,神情複雜地看著半跪在身前細致貼心的男子。
    淺綠微光下他潔麵如玉詞真如誓,仿佛他所說的所做的便是他真心所想的,隻是,果真如此嗎?這一刻的愜意閑適不是人為粉飾出的太平嗎?
    “公子,夫人向你要了什麼?沒有對等的替代品,夫人是不會輕易罷手的。”可這一陣子過得安寧無事,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你不死心地一直催我回去,是要從我這兒獲得什麼來作為補償嗎?”
    默默地鬆了手,梓修反身退回上位。
    眼前這幕似曾相識,好像之前也有過類似的場景。我的心疼憐惜你不相信,固執地偏要把那事實給剖開,何必如此殘忍,傷了我也苦了你自己。你的聰明可不可以不要用在這些事上?
    她眸中流光閃爍,明潤裏暗藏堅定心骨,惹得梓修歎息。“我沒有付出什麼代價,你也沒有再蒙受損失,這樣不好嗎?不要再問了,我今日請你來隻為品茶,不談其他。”
    茶宴設得的確別有所圖,但時機未到,不能說破。
    他側首去看鴆影與常飛羽的交手,不欲繼續這個話題。知他不會再多說什麼,月離隻能重新捧起茶碗,小口淺啜。
    潺潺流水,簌簌落葉,這麼個幽雅仙境似乎真的存不下那些勾心鬥角勞神費力的俗事,再加上手中這一碗清洌香茶,煩心瑣事就這般漸漸忘卻了。她閉著眼睛享受著山風拂麵的清爽、唇齒留香的綿長,粉雕玉琢的小臉是一片恬然自樂的風情。
    微閉的眼瞼把她與那煩心雜事給隔絕開來,卻也令她錯過了初荷麵上欲言又止的猶豫神色,以及梓修眼底一閃即逝的狠厲。
    疲憊的她沉浸在小小的天地中,暫得片刻悠閑。
    鴆影與常飛羽過了幾招後,見對方招式幹淨利落很合自己胃口,不禁起了一分惺惺相惜的感覺來,遂減了內力單以劍術比拚。常飛羽先是一愣,後爽朗一笑,也撤了內力,進行公平地較量。
    揮、削、砍、刺……招招淩厲卻都隻點到為止,一觸即退,隻為比試,不求傷人。
    酣暢的比鬥打得正激烈,突聽初荷驚呼一句“樓主”,鴆影急撤了劍,不顧會被常飛羽使出的劍招劃傷的危險,旋身飛回月離身邊。推開蹲在月離旁邊焦急查看的初荷,鴆影將月離小心護在懷裏,低頭細看,月離捂住嘴的指縫間有血不斷湧出。她卻仍是笑著寬慰鴆影,一邊說著沒事,一邊全身輕顫。
    這麼虛弱的樣子,鴆影從沒有見過!
    明知宴無好宴她還是來了,因為我們心底都還存著一絲僥幸的心理,以為憑借昔日情意梓修終是不至於狠下殺手的。聰敏如她也會有算錯的時候,才落到此時中毒吐血的地步!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裝作逞強好勝把那常飛羽給引開,應該好好守著她才是!
    鴆影一臉悔恨地收緊左臂,用空閑的右手提起逆塵劍,直直地指向梓修,目光冰寒。
    “解藥拿來!”
    眾侍衛方才見他飛身過來早圍成一圈暗自警戒,至此更是緊張萬分。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鋒利劍刃,梓修麵無表情地彎腰,伸手拾起月離滾落在地上的茶碗,一仰頭,把那殘留的茶水全吞進肚裏。
    “沒有毒。”聲音輕輕的,沒有起伏,話裏的真切卻是顯而易見。
    他這番舉動大出鴆影的意外。
    沒有毒?那月離怎麼會……
    恍惚的一瞬間,有馬蹄陣陣長鳴急至,還沒來得及抬頭細瞧,白影已穿過侍衛們的重重包圍到了麵前。
    “鬆手!把她交給我!”
    看清來者是下弦,鴆影忙鬆了手讓她救治月離。
    下弦抬手先點了月離幾處要穴護住她心脈,才把一路抱在懷中的藥罐送到她嘴邊。“我已混合了明水,快按老方法服下。”
    月離點點頭,借著鴆影的幫助,慢慢地吞服下那涼徹心扉的液滴。
    一句漫不經心的醫囑聽得鴆影心頭一跳。
    老方法?難道每月的既望日不單是讓下弦入園彙報千木堂一月動向那麼單純,更重要的是給他一個接口來為你看診嗎?
    鴆影蹙緊了眉頭。
    月離,你居然忍心瞞我這麼久!
    拉過月離手腕,沉臉診脈,下弦的表情越發的難看起來。
    這樣凶險的脈象看來不止是舊病複發那麼簡單!
    待月離皺著張臉喝完明水,下弦當機立斷一把抱起她,轉身。
    “太子殿下,樓主身體不適需要早歸,請見諒。”
    “我明白,勞你費心照顧她了。”看月離病情暫緩,梓修暗舒了口氣,揮手讓侍衛們退出條道來。
    下弦略一頷首,抬腿便走,月離拘謹地在他懷裏掙紮不已,他低頭。
    “不想讓江鴆影更自責,你就別亂動。”
    月離渾身倏地一僵,偷眼看向身後垂首跟著的鴆影,咬咬牙,放棄了掙紮。
    下弦苦笑。
    能得你這麼照顧,江鴆影他當真是幸福得緊啊,什麼時候你才可能也為我花上這些心思呢?是否我隻能默默觀望,永遠不能得到你的眷顧?
    那樣澀然的笑容看得月離一呆,總是對自己溫和無害的下弦似乎隱隱有了些變化,她仔細瞧了好一會兒可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累極地合上眼,任下弦抱著自己上馬離開。
    從下弦縱馬而來直至三人相攜離去,初荷所有的注意力全凝在了下弦身上,可是從始至終他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除了咳血的樓主,他誰都不瞧,誰都不管。隻有我自己還傻傻地奢求他能施舍一個眼神給我……怎麼這麼快就忘記了他有多恨我?明明知道他恨不得殺了我,我為什麼還要作此奢想?他的心是不屬於我的啊!
    悄悄地抹去眼角一滴淚珠,初荷恢複了鎮定,站到近前,聽候殿下差遣。
    “樓主?初荷,你還是把她看成你最值得服從的人嗎?她給了你那條裙子,解救了你們遊民街,你是該對她忠心的。”不去管初荷驟然變色的臉,梓修將月離用過的茶碗收入袖中。“月兒就是有那種願意讓人為她傾盡所有的魅力,也難怪你心裏一直把她當作效忠的主子。”
    “初荷……但憑殿下懲罰。”囁嚅著說完,初荷的頭低得更下去了。
    梓修回身,笑。“月兒是我的妃子,你對我的太子妃忠誠,我又怎麼會怪你呢?”
    帶笑的口吻聽不出真實的情緒,初荷不敢去揣度殿下的心思,隻唯唯應諾。
    緩緩收了笑容,梓修看向站在一旁的常飛羽。“歸集好安插在北澤的一切人員物資,不日返回鳳翔。”
    雖不知殿下為何如此確信月姑娘會在近期內答應協助大計的完成,常飛羽仍拱手應下,施展了輕功迅速離開。
    率領眾人走出這翠竹森森的竹望亭,梓修暗自撫摩了一下袖中精致的茶碗,輕笑。
    月兒你躲不了了,這次你非得和我一起回去不可,他們護不了你……嗬,不要怪我,逼你的人這次不是我。
    抬眼望向三人離去時的必經之路,梓修笑得頗有幾分殘忍。
    不知道那個人會是誰,我還真是非常期待呢。
    眨眼之間人群散得一幹二淨,竹林再次恢複了平靜。山風過處吹皺如鏡水麵,也吹動數片竹葉,遮住了那一灘殷紅血跡卻抹不去早已埋下的怨竇。
    山雨欲來風滿樓,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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