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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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青島悲情
坐車一天一宿,到達青島已是第二天上午。婆婆來車站接我,同來的還有一男子,三十多歲,婆婆讓我管他叫哥哥,是二姨的兒子。那人一米七的個子,不胖不瘦,眉清目秀,語氣溫和,給我的印象不錯。
他開著單位的車,婆婆笑著,滿臉羨慕地向我介紹哥哥多厲害。說話間,我們上了車。在車裏,婆婆一路介紹著青島的風光,我盲目地應和著。由於在火車上很謹慎,所以現在有些疲憊,根本沒有心情去欣賞窗外的美景。
車子七拐八拐,終於到了。
還沒進屋,婆婆就大聲地喊道,“姐,來了!接來了!”及至進了房間,我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二姨。她長得和婆婆很像,隻是眼睛比婆婆大。我禮貌地跟她打了招呼,她好像哼了一下,但卻麵無表情。我想也許是因為剛剛死了丈夫吧。我不敢多言,畢竟人家剛辦完喪事。婆婆主人似的張羅著,時不時地跟她姐姐搭訕。說山東話的時候,鄉音濃重,有些我是不懂的。我謹言慎行,在這個房子裏,竟然莫名其妙地感覺有些壓抑。
出門坐火車,我向來不怎麼吃東西;現在已是饑腸轆轆,但我卻隻能等待。終於熬到了下午,二姨的兒媳婦來了。那是個三十多歲的職業女性,身著一身職業裝,相貌一般。隻是胸脯特高,我都懷疑是隆了胸,因為聽說有錢人都花錢美容的。她說話倒是很好,曼聲細語的,而且接近普通話,我都聽得懂,共同語言還能多些。
終於可以開飯了,我有機會填飽了肚子。
席間無話,飯後我和那嫂子一起收拾碗筷,我們淺聊了幾句,也許因為都是媳婦,彼此留下的印象還不錯。
等到那哥哥嫂嫂離開了,婆婆就招呼那個二姨,“姐,咱出去走走吧。”“你們娘倆去吧。俺不去。”二姨沒抬眼皮。
“姐,你不能老在家憋著,沒事出去溜達溜達。等回來再看看聖經,神會給你指路的。”
“別跟俺提你那神,你願意信,你就信,俺可不信。你的神再好,咋沒賜給你兒媳婦工作呢?”那個二姨絲毫不買婆婆的帳,婆婆被搶白得啞口無言。“好好好,你不去拉到,俺和梅子出去了。”
我輕輕帶上門,偷偷看了一眼婆婆,她臉上有一種說不清的無奈。在婆婆家裏,向來都是婆婆說一不二,都是婆婆去搶白別人。可是現在的婆婆卻被她那姐姐搶白地啞口無言。她也企圖用聖經來感化她的姐姐,可是那個二姨卻絲毫不肯買她的帳。
我一路跟著她,沒有言語,因為我還沒弄清情況。婆婆用手指了指遠處,“那是青島海邊,現在正在海裏建橋呢。”我看了一眼,也沒什麼心思。婆婆接著問,“你覺得這地方咋樣?”
“沒什麼感覺。”我沒加思索。
“這不比小葫蘆島好呀?”婆婆顯然在瞧不起我的胸無大誌。
我沒吭聲,婆婆接著說,“你看你二姨家,現在什麼都有,冰箱裏東西可多了,全是很貴的魚蝦,那都是兒子閨女單位發的。你二姨父是個大軍官,出靈那天排場可大了,來的全是大官。所以,你好好跟你二姨相處,人家就是刮點小風給咱,也夠咱享用的了。”我盯著婆婆那滿臉羨慕的樣子,疑惑地說,“可我倒是覺得二姨有些怪。”
“她天生就那樣,人家做官太太習慣了。不過咱是來求人家,咱還有什麼放不下呢?你要會來點事兒,想法讓她喜歡你,她要是肯幫忙,咱這還叫事嗎?”婆婆的話對我的壓力很大,要想討那個二姨的歡欣,實在太難了。我隱約感到前景不容樂觀,因為我注定不是那種左右逢源的人。
晚上,我單獨一個房間。雖然疲憊,但卻難以入睡。四周清冷,令人有些毛骨悚然。這時對麵房間裏,婆婆和二姨的的談話不經意間傳入了我的耳畔。
“姐,俺給你讀段聖經吧?”
“要看你自己看,別跟俺叨叨,俺就信馬克思主義。”
“姐,你是沒信進來,如果信了,好處可多呢。你看俺的腿疼病好了吧?隻要真心去求,神自然就眷顧了。”
“那你兒媳婦的工作,你怎麼還來找俺?”
“這也是神的指點呀。”
“去你的神吧,俺就不信,坐在家裏等著,光求神,就一切都妥了?!”
“神也不是讓你坐在家裏等著呀,神也讓你去工作呀?神……”
“得了,你別說了。俺不跟你爭!”二姨不耐煩地打斷了婆婆。
過了一會兒,又是婆婆的聲音,“那你外甥媳婦的工作,你考慮了嗎?”
“工作,工作,就掛著你兒媳婦的破工作,俺看你根本不是來看俺的。”
“俺不是看你,俺能從大老遠的遼寧趕過來嗎?而且一放下電話就動身了。這些天俺不是一直陪著你嗎?姐夫出靈,俺也給了你500元,俺也沒給你丟人。”
“500元!給俺500元,老是掛在嘴巴子上,俺不要你錢,俺不缺錢,趕明兒俺還給你。”
“你這是什麼話?!”
“那你也不管俺心情,張嘴閉嘴地工作,你就不能讓俺清淨會兒嗎?”
“好好,俺不說了。咱睡覺,咱睡覺行吧?”
房間裏沒了動靜,可我卻聽得驚心動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聽著婆婆起床的聲音,也馬上起來。我問婆婆做點什麼,婆婆就熟練地告訴我:到哪裏買早點,到哪裏買菜,怎麼收拾他們家的家務。我頭一次遇見這樣的待客之道,客人自己買飯,還要收拾家務。但我隻是按著婆婆吩咐的去做,婆婆都能放下姿態,我還能怎樣呢?畢竟是為了我。
早飯過後,婆婆又忍不住去崔她姐姐,那個二姨極不情願地拿起了電話,好像是打給一個勞動局局長。聽意思是那個局長在住院,婆婆以為是個絕好的機會。
第二天,婆婆便讓我跟著那個二姨去醫院。
路上,我壓抑得很。因為二姨一直沉著臉,不肯放聲,我隻好小心翼翼地跟著。我也試著尋找話題來打破僵持,但她隻是哼,而且即使說話,有些我也聽不懂。我就這樣跟著她,她拐我也拐,她上車我也上車。上車的時候,我著急地掏出零錢買票,生怕她會搶著買。因為第一她是老人,第二是為我辦事。誰知那個二姨徑直找個座位坐下了,根本毫無表示。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還好兜裏早就破了零錢,要不還很麻煩,因為那是自動投款車。
一路都沒話,我隻是悄悄地瞄著她。等到她起身,看了看我,我便知道該下車了。
終於有一刻她開口告訴我,快到醫院了。我問她該拿些什麼。她就指了指路旁的禮品店,讓我進去看著買。我獨自走到裏麵,問那老板到醫院看人拿什麼好,老板便給我裝了一個果籃,花了一百元。
我提了果籃,二姨在前麵走。很快到了住院處,裏麵有好幾個床位,有的躺著病人,有的空著,也不知哪個是局長。二姨徑直走到一張空床位前,跟一個婦女搭起話來。看樣子是那局長的家屬,我便把果籃放在床邊的小櫃兒上。她們嘮著,我也聽不大懂。
突然二姨很生氣的樣子,衝著我狠呆呆地說了句,“還不過去幫著端水!”我定睛一看,門口進來一個端著水盆兒的老頭。我要起身時,他已經放下了水盆。我不安地又坐下,此時我看到那個二姨臉上充滿了慍怒。但馬上換成笑臉,對著那老頭,攀談起來。
那老頭關切地表示了對二姨家逝者的哀悼,那個二姨感激得受寵若驚的樣子,扭動著肥碩的身體,讓我終於感覺到她也是一個女人。
又嘮了一會子,她終於轉過身來開始介紹我,“這是俺妹妹的兒媳婦,從東北過來,非要到這裏工作,你看看能不能給幫忙給找個事做?”
那老頭打量了我一下,笑著問我,“非要來這裏呀?”
我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她,他就開始問我的專業,學曆。我如實地做了回答,他於是就說,“目前來看,不太好辦。到一些小企業吧,掙個幾百塊錢;你再租房子,吃飯,跟丈夫還兩地生活,雖然有你姨在這兒,可時間長了也不是事兒呀。”那老頭看了看二姨,二姨點了點頭,很是同意的樣子。看著他們交換著眼色,我就說,“幾百塊錢的工作,在我們葫蘆島倒是也能找到。”
“那麼想掙大錢,在這兒是沒有合適的了,那隻有出國了。出國可以賺外塊,打造幾年,也不錯,想出國我倒是可以幫你,給你聯係聯係,不過要花上一兩萬塊錢辦證。奧,對了,你們那也應該有這樣的業務部門。”我一聽,不再作聲。這算什麼呢?這就是婆婆所說的安排工作嗎?我的心徹底涼了。
那個二姨見我不作聲,客氣地跟那個老頭道了別,便徑直離開了。我也客氣了兩句,隨後跟了出來。那個二姨麵陳似水,我心裏也更加鬱悶。她自顧自的上了車,我又掏錢買了票,又是一句話也沒有,我隻是迷茫地望著窗外。
“還不下車!等什麼?!”那老太婆瞪著眼睛喝道,原來我走了。
“哦,”我機械地跟著下了車。掃視了一眼她的冰冷,我心裏好壓抑,真不知自己這是在做什麼。青島美嗎?我絲毫不覺得。我所能看到的,就隻有那老太婆醜陋冰冷的臉。我在心裏痛苦著,而且開始後悔來這裏。
“到家了!還往哪走?!”又是那老太婆惡狠狠的聲音。我一驚,我又走神了。默默地回到了那冰冷的房子,婆婆興衝衝地問,“姐,怎麼樣?”
“問你兒媳婦吧!”那老太婆滿臉慍怒,我低著頭。
“人家心還挺大呢?幾百塊錢不肯掙,人家局長說了,想掙大錢可以呀,出國呀,她又不吭聲了。下車不知道下車,到家不知道到家,你怎麼找找這麼個兒媳婦,我那外甥怎麼了,找不著對象嗎?”那老太婆一通暢快淋漓的批鬥,聽得我瞠目結舌,始料不及。
婆婆一聽,覺得事情一定是讓我辦砸了。連日來在她姐姐家所受的憋屈一股腦地對我發了出來,“你怎麼這麼不爭氣!誰能一口吃個胖子?!那小樹苗還得一天天長大呢?它是一下就成大樹的嗎?!你個死妮子!白費了俺一番心思!你就不能讓俺那兒子省點心嗎?!你知道俺那兒子有多苦嗎?!”婆婆叫囂著,我沒有言語。
那二姨還不停地在旁邊添油加醋,滿臉的不屑,“一看就不是什麼事業型的女人,成天掛著小海,就知道戀家,也就是個家庭婦女了。”婆婆聽著她的火上澆油,愈發氣不打一處來,嘴裏的話也更加難聽起來。
我在屋裏來回走著,忍受著她們的表演,不去做任何辯解。因為我做夢也想不到,我今生會與這樣兩個老太婆共處一室;我做夢也想不到,青島所給予我的,竟是如此悲涼的一段煎熬;我做夢也想不到,天下竟還有這樣的婆婆和姨婆婆。我也著實佩服自己的忍耐力,在她們鮮血淋淋的痛責下,我還能默默地去欣賞她們的表演,仿佛她們所批鬥的不是我,而是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
我在不可名狀的心情下,又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第二天,二姨家的電話鈴響了,竟然是找婆婆的。原來是婆婆禹城鄉下的弟弟,邀請婆婆回老家看看。婆婆也讓我接了電話,讓我管打電話的人叫舅舅。我象征性地打著招呼,那個舅舅很是熱情,讓我一定要過去走一遭。我婉言謝絕了,因為在我心裏,已然決定回家了,已然在後悔此行了。
婆婆看出了我的想法,堅持讓我再等上幾天。她對她姐姐還抱著夢想,對她姐姐家的孩子還抱著夢想,我也不願意跟她爭執。婆婆最後決定自己先回禹城老家,讓我在這裏陪那個二姨等消息。
婆婆走的那天,那個哥哥又開著車來送,我和二姨也一起來到車站。
在車站,我見他們誰也沒有表示,就急忙到售票口給婆婆買了票。其實在心裏,我以為他們一定會給婆婆買票的。就算二姨不買,那個哥哥也該買呀,可是那個哥哥完全無動於衷。那一刻,我開始感覺到了有錢人的冷漠,那掩蓋在華麗外表之下的冷漠的靈魂。
婆婆走了,我又機械地回到了那喘氣都費勁的冰冷的房子。我要在那房子裏再多熬上兩天,因為我向婆婆承諾了。
早晨的時候,我早早起來,打了豆漿,買了油條,學著婆婆的樣子,打點那個屋子。我試著跟那老太婆溝通,但太困難了。因為她怪怪的樣子,我從心裏討厭。期間她象征性地打了兩個電話,最後告訴我辦不了了。我就說,沒關係,不好意思給您添了這麼大的麻煩,我明天就回去了。
那老太婆便說,那你可得跟你媽說好了。於是傍晚的時候,我便給禹城的婆婆打電話,告訴她二姨努力了,結果不行,我要回去了。婆婆一聽,馬上讓我也趕去禹城,我是斷不肯再和她為伍的。我很肯定地拒絕著,但婆婆不死心,又讓那個舅舅在電話裏勸我,之後又讓那沒見麵的舅媽勸我。我終於被他們說的沒了理由,想想去婆婆的老家走一遭,也沒什麼壞處。於是我終於吐了口,答應他們:過去走一趟。
那個二姨看我終於要走了,仿佛鬆了口氣,開始給她兒子,兒媳婦打電話,告訴這個事情。
晚上的時候,她的兒媳婦便過來請我去她家吃飯。我不肯去,但她卻一直堅持。
盛情難卻之下,我來到她家。家裏裝修不錯,但在我,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關心這些。
飯後,說不清為什麼,我竟莫名其妙地,跟那個嫂嫂攀談起來。我試試探探地說出了,此行青島所帶給我的震驚。她很同情的樣子,她說,她也看出了我的不快,而且她覺得我根本不像他們所說的那麼不堪。我終於在即將離開青島的時候,感受到了一點人情味兒。夜深了,她留我住下來。我們一見如故,她也情不自禁地,跟我道出了她內心的秘密。
原來此刻,她也被痛苦包圍著。因為那個哥哥在外麵有了外遇,是個酒店的按摩小姐。於是在我臨行之前,青島又帶給了我另外一份震驚。
我開始感覺了人生的艱辛,原本誰都不是看上去那麼好。原本傷痕累累的我,對那個嫂嫂充滿了同情,不斷地安慰她。
在那短暫的黑夜裏,我們竟成了知心朋友,彼此安慰著受傷的心靈。我告訴她,我要回去了。她說‘也好,你畢竟結婚了,男人是應該守在身邊的,除非你想跟他離婚,那倒是可以另當別論’。她的話更加使我歸心似箭。
第二天,嫂子請我吃了便餐,並拿出二百元錢給我,我死活沒要,我是不會接受別人施舍的。
離開車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我又回到那個二姨的房子,收拾我的包。那個二姨也拿出二百元錢給我,我使勁地把那錢丟在了床上,告訴她,“我有錢!”然後頭也沒回,離開了那冰窖一樣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