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如夢令  Part 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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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身上所擁有的能稱之為過去的事物已所剩無幾。
    火車到站的時間是淩晨五點四十。
    拖著行李走出火車站來到廣場上,因為是人流集散地的緣故,這個時候仍有三三兩兩的人來來往往,忽然就不想回家了,於是把行李箱豎放起來坐在上麵點燃一支煙。
    這次回來是參加父親葬禮的。
    看吧,我隻能說是參加父親的葬禮,而不是為死去的父親舉辦葬禮。
    我所能做的已經不多,對這個家,對自己,對身邊的任何人我都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這就是二十九歲的我現在此刻的感受。
    小鎮上黎明前的黑暗漸漸散去,些許薄霧在視野中彌漫開來,我深吸著手裏的煙,收攏身上敞開的夾克衫,心頭莫名浮上一句古詩:“夢裏不知身是客。”
    拂曉時分,車站廣場周圍的早餐店陸陸續續打開門,各種昏暗的燈光灑落在門前台階上,露氣變得更為深重了。
    一輛白色雪佛蘭在這個時候從廣場下麵左邊的車道上慢慢駛上來,我抬腕看表,六點五十五,不知不覺竟然坐了一個小時,看來我對時間這個東西越來越麻木了。
    站起來拉上行李走下去,繞過廣場中央那巨大的噴泉雕塑,走過一叢紫荊在台階上站定。
    已有將近十年不見的小妹打開車門下來,我走的時候她才十五歲,春心萌動的年紀。
    “哥。”
    我怔了一下才回過神,太陌生,我幾乎對家人這個詞麻木了,把煙頭仍在腳下輾熄抬頭笑了笑:“說了不急,怎麼這麼早就趕過來了?”
    從駕駛座上下來的男人是小妹的未婚夫,比我小兩歲,市裏的公務員,父親這一輩子恐怕也是死而無憾了,至少死之前看到女兒找了個好人家,至於我,可能,他也並不想要我這個兒子就是了。
    妹夫手臂上扣著黑紗,說了句:“白天忙,害怕抽不出時間來。”
    我點頭,手揣進夾克衣兜,聽到他濃重的家鄉口音,才感覺真正是回到了家,這座離開已十年的家鄉小鎮。
    坐進車後座,小妹還在抹眼淚,看了我一眼,說:“前天閉的眼,死的時候還叫你的名字呢。”
    如果她什麼都不說還好,我並不會明確感到失去了什麼,可就隻這麼一句,讓我心頭湧上陣陣不是滋味的酸澀,偏頭看車窗外沒說什麼。
    妹夫在一旁低聲勸了兩句:“回家再說吧,一整天的又是飛機又是火車的,也累了。”
    我的確累了。
    於是便合攏衣服倒在椅背上閉上眼。
    被叫醒時睜開眼,窗外山頭薄霧散去,橘紅色的朝霞呈蔓延的姿勢在天邊燃燒起來,中間一團深色漸漸迸發出柔和的光芒。
    車在小巷口停下,不遠處一片慘淡的家,沒有想像中的兵荒馬亂,一切都顯得冷清,母親站在家門口的台階上,一身藏青色的衣服,頭上用麻繩綁了白色的孝帕,臉色極為憔悴,看到我下車便默默轉身推開鐵門走了進去。
    身上的衣服在家鄉這樣的早晨似乎顯得有點單薄,我低下頭,煙癮再次上來,不過,在這樣的場合掏出煙來抽,是不太合適的。
    隻能跟上小妹和妹夫的腳步踏上台階。
    家裏有一個很大的園子,此時卻白幡懸掛,冥燈搖曳,蒼白而空洞,隻有角落裏的四季海棠水仙水竹什麼的無所知覺的繼續茂盛著。
    “嶽父生前特別喜歡侍弄這些花草,家裏這點還算比較少了,屋後有一大片園子,都是他打理的。”
    見我站在露水叢叢的花壇前一動不動,妹夫略帶感傷的向我介紹,我點頭看了他一眼,回到家裏他也穿上了孝衣,長相頗為英俊,帶了些儒雅的氣質,目光倒也和善,想來是長年混跡於官場上的緣故吧。
    小妹拿了一套白色的孝衣和孝帕出來給我,說:“進去給爸爸磕幾個頭吧,你連終都沒能給他送。”
    我默不作聲穿上衣服,看了一眼小妹身後的家門,始終不見母親的身影,也許這一輩子,他們二老都是不會原諒我了的。
    走進靈堂,道士還在作法,按照鄉俗,人死後是要做七天法事的,至少也要三天。
    在父親的棺材前我跪下重重磕頭,也不知道磕了多少個,隻是磕著磕著便不能動彈了,就那麼俯身趴在地上。
    我已經很多年沒流過淚,原本以為雙眼已成幹枯的河流,卻原來還有這麼多的淚,這樣澎湃而出的悲傷哀痛,父親至死都沒有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
    感覺到有人來拉我,我猛的甩開那人的手,仍舊不動。
    四周圍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就連道士念經的聲音都變得低不可聞,耳邊時不時傳來小妹低低的抽泣聲。
    再次站起身時臉上的淚痕已幹,我無精打采看著小妹說:“我想睡一覺。”眼角的餘光瞥到門外母親佝僂的身影,她不斷低頭擦著眼淚。
    可我很累了,甚至無法邁出一步去跪在她麵前請求饒恕。
    妹夫領我上樓,房子裝修得不錯,地磚,地毯,壁畫,空調,沙發。
    “本來半年前就打算結婚了的,沒想到嶽父一病不起,小妹和我商量決定把婚期推遲一年。我父母也沒有反對。”
    我點頭,脫下衣服走了兩步便倒在床上,頭痛劇烈,全身都快散架了。
    模模糊糊感到有人拉了被子蓋在身上,爾後又聽見關門的聲音,不久,大腦徹底罷工,整個人陷入一片渾沌之中。
    醒過來時同樣是早上,屋外萬籟具靜,隻有窗前竹林發出簌簌的露水嘀嗒和枝葉搖曳聲,清冷而朦朧。
    擁著被子坐起身,發了一會兒呆,身上隔夜未曾清潔的黏膩感感覺很不舒服,於是掀開被子下床,從行李箱裏翻出衣褲走進浴室。
    打開熱水器調水溫的過程中漱了口,潔麵,爾後褪去全身衣物,轉身踏進浴缸。
    洗漱完下樓,在廚房看到母親忙碌的背影,大姨三姨正在切菜煮飯,看見我進門同時禁了聲,母親回頭見是我,目光冷淡看了一眼便回頭身,仍舊是一句話不說。
    我便隻能轉身走過客廳來到靈堂裏。
    道士還在念經,老式錄音機裏發出淒慘的不帶一點感情的哀嚎,那是代替哭喪用的磁帶。
    走到棺材邊,把手掌覆蓋在棺材蓋上,我已經不記得父親的麵容,麵前那張黑白遺像似乎與印象中的大相徑庭,我開始努力在記憶中搜尋關於父親的所有。
    “阿州,”聽到呼喚我才回過神,回頭見是大姨手上端著飯菜站在身後,雙眼紅腫說:“吃飯吧,你睡了一天一夜,可把我們這群老人嚇了一跳,怎麼叫都叫不醒,你媽差點昏死過去,好在阿生說你隻是累極,睡得死了,才把大家穩住。”
    我點頭,身上沒什麼力氣,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狀況,累得狠了的時候一覺能睡兩天兩夜。
    吃飯時三姨又過來說:“吃完飯你和阿生去看看你爸的墳墓,看有什麼需要整弄的地方。”
    聽她們將阿生阿生的一直掛在嘴上,我才想起妹夫姓林,單名一個昭字,小名叫阿生。
    小鎮現在仍是土葬,人死後在山上有一大塊墳地。
    早上吃完飯,不等吊唁的人來林昭就拉著匆匆穿過小巷斑駁的青石板路來到鎮外的墓園,說兩個舅舅先一步進去了。
    這個人倒是八麵玲瓏長袖善舞,家中上下早已把他當做孟家的半個兒子。
    一路上林昭一直在嘰嘰喳喳說著建墳的過程,那塊地的風水,小妹的打算,他們的未來計劃,我沒太說話,隻是抽著煙環視四周。
    外界物質文明的極度膨脹似乎並沒有影響到這塊土地,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站在墓園的高處半山腰俯視底下,田野間水霧升騰,漫山遍野的翠綠在這樣的早晨顯得蒼茫孤寂,橘紅色的朝霞漸漸破開東方天空的烏雲。
    林昭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說話了,我亦無言跟在他身後,手中的煙換到第二支。
    墳墓修在半山腰,鄰近家中祖墳,旁邊是長勢迅猛的麥苗,走進墳墓看了看,都用石塊支架好了,地麵上亦鋪有三兩塊石頭,儼然一方鬥室,沒說什麼,和兩位舅舅寒暄半天後便說要買些東西順著山路走回鎮上。
    其實並無什麼重要東西要買,隻是想獨自走走,無論是家中慘淡還是心中抑鬱都讓我極為不適,身體時不時就會冷得發顫,手上的煙一刻也沒敢丟,我怕會忍不住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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