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素素並非是第一次見衡王，可是闊別多年，她還是心裏有些忐忑的。
    在她並不明晰的記憶裏，衡王不過是先帝的皇二子，有曦王殿下和太子在，他過的並不算是很風光。素素清楚地明白，有當日的皇後在一日，先帝在一日，他的人生隻能被任意地分割，分割成並不完整的意象。
    其實，素素心底也驀地生出一份感慨。
    他與她，都不過是這樣無奈地存活著。
    衡王殿下與曦城毓妃，並沒有什麼不同。
    所以，當素素見到衡王的時候，她是無窮無盡的坦然，即便認出自己，此刻烽火狼煙，誰又會為難誰呢？
    “臣妾曦城毓妃參見衡王殿下，衡王殿下萬安。”
    他變了。這是素素的第一個反應。邊塞的風吹得他棱角分明，不再是當年那個遊手好閑的富貴子弟。
    “毓妃請起。”衡王再將素素扶起的時候，露出了瞬間的驚訝，然而也隻是一瞬間。素素，曾經也隻是一個相府的幼女。
    然而，真正讓她有那麼點擔心的，是她身後的若昭。
    衡王看到若昭的瞬間，忙屈膝行禮：“太妃娘娘。”
    素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旋即含了飽滿的笑容，無可挑剔：“殿下看錯了，這不過是本宮身邊一個貼身伺候的小宮女兒罷了。”素素轉過身去對若昭怒道：“見了衡王殿下還不行禮？”
    若昭低低地垂著頭，淡淡道：“奴婢參見衡王殿下。”
    衡王眼中的疑慮伴隨著一縷輕蔑淡淡消去，“無妨。”衡王笑道：“原是本王看錯了，毓妃的丫頭竟有幾分像當今的德太妃。”
    素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是麼？”
    素素看衡王即便此刻相見，也穿戴著甲胄兵服，不可謂不小心翼翼。倒是衡王先問了聲：“不知毓妃來本王這裏有什麼話要傳？可是關於本王向曦王借兵一事？”
    素素笑道：“殿下說笑了。臣妾不過是曦宮的後妃，如何能夠替曦王做主？”旋即，她話鋒一轉，“隻是本宮很好奇，衡王殿下為何突然起兵，其中後果，殿下可清楚？”
    衡王向後一步，不屑道：“怎麼？原來毓妃是勸和的麼？既然如此，還請毓妃回吧。本王心意已決，自然不會因為一個女子而轉圜。”
    “哦？”素素逼上前去一步，“本宮自然是不值得殿下費此精神，難道殿下您的母妃——玉貴太妃，也不值得殿下勞心傷神麼？”
    “本王的母妃卻世多年，本王還有什麼好操心的？”素素已然感覺到衡王話語中那麼一絲的不確切，並且將這一絲不確定快速地攫住。
    “當今太後的手腕，殿下必然有所耳聞。此刻殿下已然兵至霞關，若是太後心急，隻怕會將貴太妃的屍骨挖出來棄於荒野，如此，殿下也可不管不顧麼？”
    忽的，素素隻覺得脖子邊上一涼——是一把刀刃架在了她脖子上，旋即便聽到一個淩厲的聲音——“你這個女人！殿下的春秋大業都要毀在你這個女人手上了！”
    素素定睛看去，隻見是個身著將軍服飾的武士，素素心中雖怕，可是到底也撐出了副樣子，“原來將軍在何處聽著本宮這番言論呢？將軍既然是聰明之人，為何不等本宮將這話說完再與本宮理論，如何便動上了刀刃！”
    “你們女人家花言巧語，聽多了煩！”那將軍操著一口粗人的話語，素素便聽了出來。隻是趁這個空檔，那刀刃卻被突然推開，素素定睛看去，卻是若昭。
    “三……你沒事吧？”素素忙走了上去看若昭，想來是若昭情急之下用手握住了刀刃，趁那人不備之時才一把推開，更是那將軍念著如今帳中的對手都是女子，更不加防範，才有此疏忽。
    若昭的手指關節處血液汩汩地流著，素素想起那些在深宮裏的日子，若昭的雙手便如同春日裏的梨花一般，而現如今……
    若昭道：“無妨。”旋即盯著那將軍道：“奴婢冒昧，隻是將軍以為女子便不如男子麼？將軍也太小瞧人了些！”
    那將軍還欲再說，衡王已然怒道：“青玄！還不退下！”
    青玄仍是道：“殿下……這兩個女人分別就是太後……”
    “出去！”
    “是。”
    衡王忙喚了太醫進來給若昭包紮，若昭仍是強自笑道：“這麼點傷，殿下不必如此費心。”
    素素趁機將這話說了下去，“殿下難道還不明白麼？殿下為何會有如今的愜意的日子？難道您的母妃為您做的犧牲還少麼？昔年，皇後掌權，華妃、芃妃先後得寵，而現如今華妃的子嗣曦王受製於寧宮，華妃、芃妃更是囚禁於寧宮，唯有你們一雙母子尚且圓滿。你又何必一定要毀滅您母親為您做的一切？”
    衡王隻是低著頭，“誠如毓妃所說，本王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本王的母妃。隻要本王能夠攻下寧宮，那麼本王的母妃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後，而那個女人……”
    素素輕輕一笑，“殿下真是為了您的母妃，還是您對權力的渴望，隻是殿下您自己知道。這人啊，都喜歡放大自己心中的善意與仇恨，卻從來不肯承認欲望的存在……殿下，您是個聰明人，實在不必糊塗至此！”
    素素見衡王緩緩起身並不說話，又道：“更何況殿下可知道您這一反，牽動的是整個天下的安危！您一起兵，荀國、卞國皆蠢蠢欲動，寧宮根基早就不穩了，當今聖上又是年幼，若非太後鐵腕，如何能夠保住寧國在三國之中的一席之地！即便你得到了太後的江山，隻怕也會讓寧國的政權走向覆滅！您確定您要這麼做麼？”
    衡王看了一眼素素，似乎是發著狠地說：“可是已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大兵已然走到了霞關，即便本王收手，太後也不會放過本王的，不如一賭！”衡王的嘴角露出了奸邪一笑，“毓妃，你想看看你在曦王心中的分量麼？本王先將你留在身邊，看看來日你能幫本王多少。本王登基之後，看你幫本王牽製曦宮多少！”
    “殿下，你瘋了！”素素掙開衡王的雙手，“你這是自找死路！你連你的母妃都可以不管不顧了麼？”
    “以仁孝著名？”衡王不屑，“你是聽聞了本王這些故事才篤定了自己拿這個來要挾本王一定能成功的吧？可是，本王明白，隻有本王坐上當今聖上的位置，奉母妃為太後，那才是真正的仁孝！而非是為了一具屍骨，白白放縱了機會！”
    素素的心裏有些發寒，她忽的發現隻身闖入衡軍大營是有些莽撞了，然而卻已經是追悔莫及了。
    衡王將頭附在素素的耳邊，狡黠一笑：“毓妃，你很聰慧。可是你的聰慧都不過是女人的小主意，你憑這個就敢來本王的大營？本王看在你這份勇氣上，本王不會殺你，也不會殺你的貼身侍女。你先跟著本王的大軍，待來日本王坐上了皇帝寶座，再讓你來評定是非。”
    素素竭力將自己心中的寒冷壓了下去，臉上開始浮現出一絲絲的惶恐與不安，與衡王的猙獰的表情很是不符合。
    “來人！把這兩個女人押下去！”
    素素一把掙開了兩個士兵的押解，冷笑一聲：“請衡王殿下再聽臣妾一言。”在跪下的瞬間，素素懷中的曦城兵符不小心落了出來，恰好落到衡王的腳邊。
    素素心中一驚，忙撲了上去，衡王卻已經將那兵符撿了起來，“看來，二弟對你很好麼？連兵符這樣重要的東西都肯給你？”忽的，衡王腦中閃過千百個念頭，簡直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一般。衡王一個健步衝了上去，對著素素的麵門就是一巴掌：“賤女人！這就是你的目的？”
    素素倔強地低下頭：“臣妾不知道殿下在說什麼。”
    衡王捏住了素素的下顎，怒道：“快說！曦城的兵馬還有多久到！快說！”
    素素的目光深深地插入衡王的麵頰，話語卻是冰冷而未知，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本！宮！不！知！”
    衡王不過思索了片刻，卻都已經明了，忙對外麵道：“快傳青玄將軍！即刻退兵！”
    衡王走到素素的麵前，“你這個賤女人！本王差點著了你的道，看來隻有請你跟本王一起回衡宮了。”
    素素瘋狂地一跳，一口唾沫噴到衡王臉上：“你永遠都鬥不贏太後！鬥不贏曦王！”
    衡王本能地躲開，雖然躲過了，卻也是憤怒無比，又是一巴掌打到了素素的臉上，”你不過是個藩王之妾，竟然也敢這般放肆！“
    素素毫不在意，“你不過是個垂死的藩王，還不如本宮！”
    “把這兩個女人給我拖下去，即刻斬殺！”衡王的眼中帶著無盡的憤恨，”沒事，本王不急，本王等看著你們死了，本王再退兵也不遲！“
    素素聽得衡王要殺，話語中軟了幾分，”本宮便也罷了，隻是的確如衡王所料，這便是當今的德太妃！“
    若昭冷笑一聲：“德太妃如何！衡王殿下要殺便殺，我不會怕！”
    衡王頗為曖昧地看了一眼素素，“看來毓妃娘娘翻臉比翻書還快啊……即便她是德太妃，本王就不敢殺了麼？既然她是德太妃，那麼本王心中的疑惑便也解開了。當年慕容府的四小姐下落不明，後來太後遣送到曦宮的良家子便有一位慕容氏，這位慕容氏的家世可謂簡單清白，惹人懷疑，想來，你便是那日遣送到曦宮的慕容氏，從前的慕容四小姐——慕容綰綰！“
    “殿下派了多少眼線在寧宮和曦宮？這種事情都打探得如此清楚！看來放你走，真是太後娘娘此生最大的敗筆！”素素尚且殘存著一口氣，猶自支撐著。
    “若無眼線，本王此次起兵又如何有十全的把握？”衡王冷笑一聲，“既然我與兩位娘娘是故交，德太妃更是本王名義上的母妃，本王便讓人給你們個痛快吧——留著你們，隻會壞事！”
    素素喘著粗氣，仍道：“看來衡王殿下這些年做的功夫不少啊！沒想到昔年的皇子之中，聖上仁善，曦王聰慧，卻屬你最陰險狡詐！”
    衡王勾著素素的麵龐，問：“你還想拖延時間？你還指望你的曦王殿下能來這裏救你？別做白日夢了。曦王怎麼可能以身犯險？你壞了本王的好事，本王此時此刻隻能退回封地，再求來日！”
    素素身上殘存的力氣漸漸地燃燒殆盡，在模糊的意識中被拖出去的時刻，她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一笑，旋即被輕輕抿去。
    她想起了那晚怒罵太後妖後的自己。
    她想起了初入掖庭的那些日子。
    她想起在曦宮裏來回反複，掙紮無比的自己。
    她想起了再以“毓妃”的身份回到椒房殿的時刻。
    她又想起了此時此刻的自己。
    她安靜地、安靜地失去了意識。
    在意識的最後一刻，她能想到的，還是那個給了她溫暖與依靠的人。
    她覺得好累。
    好累。